夜與晝・上卷・第二十一章(3)
吳鳳珠的汗氣味則是沉重的、污濁的,緩緩地漫過來。沒有股縷之分,渾然一體而疲軟溫弱,讓人想到吳鳳珠身體的臃腫、鬆弛和衰老。吳鳳珠一晚上翻箱倒櫃,終於翻到了她要找的東西,她又能怎麼樣呢?不是沒用嗎?人難道一生都在這樣枉然地絕對之探求?范丹妮的自傳體小說。她講述時的激動神情。四個樂章。青春的理想是玫瑰色的。生活是鐵青色的。霓虹燈是繽紛雜色的。未來應該是藍色的?問號。范丹妮現在第三章中。自己的人生呢?似乎也有過相似的第一章,第二章,那麼,往下的第三章呢?人生是真正的交響樂。所有交響樂都在某種程度上體現著人生的旋律。不同的人生旋律又都怎樣發展呢?她不想跨入范丹妮那種「繽紛雜色」的第三章。那麼,她應該有個怎樣的第三章呢?白色的,寂寞淡泊,與世無爭的,如她這幾年在古陵那樣?如果一旦調回北京,她還能保持白色的生活色調嗎?她感覺不會。紅色的,火熱的?不。她想也不要想這種顏色。當她十幾年前還是中學生時,曾喜歡過紅色和白色。她還與李向南交談過——……星期日的黃昏,北京公園湖畔的林陰曲徑上,李向南和林虹散著步,談著那個時代的年輕人最喜歡談的理想。「你最喜歡的顏色是什麼?」林虹問。「紅色。」李向南回答后又問,「你呢?」「我喜歡紅色和白色。」李向南皺了下眉:「為什麼?」「不知道。反正我從小就喜歡這兩種顏色。白色純潔,紅色燃燒,是嗎?」被晚霞染紅的湖水在他們身旁波粼粼地閃閃發光……——然而,紅色早已從她生活中消逝了。對她來說,那顏色是愚蠢的,可笑的,令人厭惡的。藍色?冷靜、深沉而富有詩情畫意?生活不賦予她這種條件。紫色?穩定而凝重?黃色?溫暖而和諧?綠色?春天的色調?生命的色調?……這些顏色似乎都不可能成為她人生第三章的色調。那麼說,她的第三章莫非也是繽紛雜色的?像萬花筒中的無數塊碎玻璃,白、藍、黃、綠、紫、紅、黑,不同的顏色在眼前錯亂交疊著、閃動著。這就是她的人生第三章?不想這種抽象的問題了,想具體一點的。從哪兒開始想呢?又是紛紛雜雜……靜一靜,再靜一靜。集中起自己的注意力。她的臉,她的皮膚,能感覺到一股清新的空氣從窗戶那兒泉水般流進來,像一股清泉注入濁渾的池水中一樣,先沉入底,然後緩緩在房間擴散著,帶著月光和樹葉的濕涼,從她身上漫過。她感到爽快舒適。突然,那些疊印閃動著的畫面都隱退了,一片異常冷靜澄清的思想天空在她眼前展現。一切都變得清楚明晰。她猶豫什麼?還躲躲閃閃地思考什麼?她決不拒絕生活給她的新機會。她第一件事就是要調回北京。不管現實生活有多麼沉重,不管未來的新生活將多麼不符合她的理想——她理想中的新生活將是怎樣的呢?好像頭腦中已有一個朦朧的圖景。不管在新生活中她將怎樣碰疼周身的傷疤(顧曉鷹的嘴臉,團長辦公室的燈熄滅了,首長的微笑變成了一張長滿疙瘩的貪婪的臉,一群群並不相識的人的眼光,冷蔑的,議論的,諷刺的……),也許這新生活對她將是場痛苦的災難,她也要踏進來。她要調回北京。她應該生活在這裡。告別古陵縣吧。(古陵縣城那座九層釋迦古木塔,起伏的山,直落的土崖,梯田,鋪滿鵝卵石的河灘,陳村外的河流,陳村學校那間寂寞素雅的單人宿舍……)這一步邁得對嗎?她現在來不及自省。接著湧上來的明確思想是:她要為調回北京奔波活動。敲各種各樣的門,見各種各樣的人。要想方設法,什麼機會都不放過。她心中又隱隱升起一種發怵的感覺,這種奔波是充滿不快有時甚至是屈辱的,要看別人的臉色,要賠笑,賠上一個年輕漂亮的女性的笑臉。此時,她又體驗到過去敲別人門時和面對面坐著相求對方時的心境。這種心境怎麼顯得這麼切近?無所謂,怵什麼?真到那個份兒上,她什麼難事都能做,沒那麼清高。為了生活,人沒有不能去做的事。古陵縣那頭放不放人?那好辦。有李向南。他是縣委書記,一句話就管用。他在古陵縣還待得住嗎?千萬別在她調離之前李向南就被排擠走啊。那就麻煩了。怎麼這樣自私?光想自己?李向南處境到底如何?李向南也不要待在古陵了,也回北京不好嗎?自己想到哪兒去了,可笑。一個清楚的問題又浮現在思想的天空上:李向南會和她……會和她結合到一起嗎?(李向南又高又瘦的形象離她很近,她能聞到他男性身體的氣息。她很想在他胸前靠一下。范丹林的形象也在旁邊閃現出來。)不,這個問題以後再想。如果解決了調回北京的問題,對於自己最重要的是要有個合適的工作,要干點像樣的事情,要使自己成為一個被尊重的人。一個女人如果不能像樣地生活,就會喪失自己的價值。一個女人如果不能表現自己的價值,就不會得到愛。她干點什麼有色彩的事情呢?繪畫?她的國畫畫得不錯。然而,正式走上畫壇,她還不敢想。她畫得太隨便,完全是為著消遣。寫小說?像范丹妮那樣,能成功嗎?眼前又浮現出顧小莉。她也在寫小說,而且已經發表過。自己為什麼一定要寫小說?不寫。顧小莉已經成功的事,她還這樣沒把握地企望,這讓她的自尊心受到刺激。她自省的目光只一掠,便看清了自己。別想了。具體幹什麼,很難預計。那要看彼時的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