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利斯・塞達克的漫畫7
這以後過了不到三個月,吾良那樣熱中談論的姑娘來找千樫了。姑娘先打來了電話。這是千樫喜歡接的電話。由於吾良死後一段時間激增的素不相識的人的電話很多,千樫對電話產生了恐懼。在某種意義上,這比前幾次和古義人工作有關的,來自政治左右兩翼的電話攻勢更加殘酷。然而,聽這個電話里的聲音和語氣,還沒弄清楚對方是什麼人,有什麼事,就使千樫感覺到電話真是個好東西!通過流過電話線的微弱電流與陌生人相互連接的程序的,是能夠使人安寧的東西。自己怎麼竟然給忘記了呢?它具有把千樫從已經意識不到的長久的孤獨感中解救出來的力量,哪怕暫時的。"這個號碼是三年前在柏林工作的塙吾良先生告訴我的。你是千樫吧?我想跟你談談……我叫西瑪·烏拉。"電話里的聲音的確和最近常聽的錄音機里那姑娘的音質相同,沒有感情起伏的、強加於人的平穩語調給人以特別良好的感覺。由於是吾良在柏林認識的女性,使千樫心裡一驚,轉而又被暖融融的感激包裹了。"請講吧。"千樫發自內心地說。"……謝謝。我有個冒昧的請求。一九九七年柏林電影節時,吾良先生用國際專遞寄給你的水彩畫,能給我複印一張彩色的嗎?吾良畫這幅畫時,我作為翻譯兼助手一直在旁邊。現在我從德國回國幾天,非常希望……這是我單方面的想法,我希望能把這幅畫的彩印帶走。""你說的水彩畫,就是用彩色鉛筆畫的,或者說是把彩色鉛筆弄濕了畫的那幅畫吧?畫的是柏林的冬景……""是的,吾良在科達姆……就好比柏林的銀座那樣的地方,發現了這種彩筆,他說可以用它去外景地畫素描,就買了一套彩筆。"千樫彷彿看見了吾良買東西時那興奮的十分老練的樣子。"現在它就放在我的房間里。我馬上去附近的文具店複印一張彩色的來。""謝謝,我什麼時候可以去取呢?""這個周末或下周都行……星期三我要去醫院看母親,下午回來。""那我就後天,星期六下午兩點去府上。可以的話,能佔用你一個小時時間就更好了……如果妨礙古義人先生工作的話,我就不進去坐了。""星期六下午他和兒子去游泳,不在家。"千樫放下電話就去卧室拿那幅畫。剛才說的那種畫法,其實畫起來並不簡單。借這個機會,把畫從古義人裝的畫框里拿出來時,千樫發現在畫的右下角的日期旁,淡淡的,因著了色更加模糊不清的字跡並不是吾良的簽名。"和浦島太郎①,攝於Wallotstrasse"千樫念道。這樣看來,由於德國女性的名字"烏拉"和日本古代的漢字名"浦"的發音相同,吾良便給姑娘起了這個浦島太郎的綽號。吾良從年輕時就喜歡這種文字遊戲。千樫把水彩畫夾在自己用過的畫夾里,騎上自行車去車站街了,順便買些晚上吃的菜。浦小姐比約定的時間來得晚了一點兒。把古義人和阿光送走後,千樫到院子里修剪開過了花的玫瑰。今天是梅雨季節里的晴天,陽光微弱地照著。千樫在狹小的院落中和花盆裡種了一百二十種英國玫瑰。她在挪動枝長葉茂的玫瑰時,意識到吾良突然死後,一下子增加的玫瑰管理是作為自己真正想要熱中的東西的替代品而存在的。這時,千樫看見一輛灰色小轎車靈便地停在了山茱萸和綠油油的山茶花組成的院牆外面。於是,千樫沿著院中的小徑向院門走去。一位穿著飄逸的奶黃色連衣裙的姑娘--這是吾良喜歡的顏色--高高的個子,栗色頭髮束在腦後,正低著頭,邁著安詳的腳步踏上台階。"坐小轎車來的?早知道我就不給你傳真那份繞來繞去的地圖了。很難找吧?"千樫開口問道。"哪裡,很好找。我是浦島。"姑娘忽閃著大眼睛,向千樫問好。浦小姐比千樫高出十厘米。如果不是穿平底運動鞋,而穿高跟鞋的話,就更顯得高了。千樫剛開始和古義人交往時,吾良還不太反對,他曾說過,你們個頭差不多,以後千樫可穿不了高跟鞋了。一般來說,吾良喜歡個子高的女性。望著層層疊疊的盆栽,浦小姐不好意思地遞給千樫一把用結實的茶色紙包裹的花束。"這是從別人寄給我家的玫瑰花里分出來的,我不知道你家種玫瑰。""不過,你看我家的花都凋謝了。"千樫接過像點心那樣有著可愛條紋的粉紅色玫瑰,一邊去拿花瓶,一邊大聲說道。千樫回到客廳來時,看見浦小姐正凝視著古義人從吾良和千樫高中時學習繪畫的老師--現在此人已成為畫家--那裡買來的,他們倆小時候畫的自畫像,特別是戴著貝雷帽,雙手支著臉的吾良的素描。"你和吾良先生長得真像。"浦小姐把目光從素描移到了千樫臉上。她兩眼的間距寬得有些滑稽,但很美--這也是吾良獨特的嗜好。"小的時候不太像。吾良說,到了一定的歲數,咱們會像老夫婦那樣越長越相像的。"千樫對沉默不語的浦小姐補充道:"吾良的水彩畫的彩印放在桌上了,你看看吧。我去沏茶。"浦小姐和千樫的談話就這樣開始了。接下去談到了畫面上掉光了葉子的樹是什麼品種。這些樹只有到了現在這個綠葉滿枝的季節,才能弄清楚它們是些什麼樹,冬天透過這些樹可以看見的湖水和對岸的樓房,現在從窗戶里看不見。這樣聊了一會兒,浦小姐彷彿下了決心似的坐直了身子,神情有些緊張地對同樣緊張的千樫談起了另一個話題。"被分到吾良先生身邊工作是我十八歲那年冬天。我考上了漢堡大學……入學前,我想先到社會上工作一兩年。於是,在柏林日德中心幹些臨時性工作。真是幸運,不久就被選為前來參加柏林電影節的吾良先生的助手了。作為翻譯,不知道我稱不稱職……"在我來說,那期間第一次感到自己並不是個笨拙的,有著一雙大腳的女孩子,我感到自己像個水靈靈的姑娘那樣非常幸福。""我想那段時光對吾良來說也是幸福的……畫這幅畫的時候,你就呆在吾良身邊吧?雖然是萬物蕭索的季節,卻畫得那麼生機勃勃,這說明他在作畫時心情很愉快。"浦小姐的大眼睛四周湧起了紅暈。"父母總說我是個又笨又難看的大腳女孩,只是由於學校的偏差值高才不顯眼的。我自己也有自知之明。可是吾良先生卻對我說,總有一天,我的長相和身高會突然變得使認識我的人都不禁笑起來那樣漂亮的,他說這個'醜小鴨'的故事是從對我這種類型的女孩子觀察中得出的,並非從心理學的角度。還說,我已經開始變化了……"說到這兒,浦小姐眼圈紅了。"吾良……跟我講過這些,"千樫並不覺得自己在說謊。雖然並不是直接聽吾良說的,而是從錄音機里聽來的。"他還很認真地說,如果浦小姐是女權主義者,或許會認為這樣的觀察本身就是歧視女性。""我知道,吾良先生錄音時我就在旁邊。我認為他這是在教育我。"千樫望著這樣說著低下頭去的浦小姐,她臉上呈現出羞赧而又充滿滑稽的洒脫的美感。兩人沉默了。千樫並不認為自己想起下面這段錄音有什麼不妥。這是和成熟女性生殖器不同的更加粗獷的東西。這是個寬廣而濕潤的地方。即便想站在以往的經驗上,說這是解剖學里的某某部位都很難。簡直寬闊得不得了,濕潤得一塌糊塗。這是有著健康**的徹底的純潔。它是獨立存在的、年輕姑娘**的流露。也就是說,這並不屬於**的準備過程。千樫和浦小姐又漸漸聊了起來。浦小姐講起吾良給她介紹過幾本把人的相貌從熊或猴子逐漸變為人臉的連環畫,她說要去書店買這種書時,吾良陪她一起去了;吾良還照著浦小姐兒時的相片--差不多都是父親給她照的,雖說自己是個笨拙的大腳孩子,但也不是沒有受到家庭的關愛,這使她感到安心--畫出滑稽的素描,並且畫成非常活生生的那種浦小姐嚮往的姑娘的肖像……說著說著,浦小姐的表情和動作出現了異樣。不像是因為心情激動,而是更加現實的……浦小姐突然站起身來說:"想借用一下廁所,雖然知道第一次來訪,這樣很失禮,可是有些噁心。"千樫領她去客廳邊的客人用廁所,浦小姐立刻跪在便池前嘔吐起來。千樫心疼地瞧著她那肌肉發達的寬寬的肩膀,為她關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