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一個人形空白(2)
有一年我從電視中看見,一個懂得懺悔的人,走到被納粹殺害的猶太人墓前,雙腿下跪,我於是知道懺悔不應當只是一代人的心情。有一年,我又從電視中看見,一個懂得祈禱的人走到二戰德國陣亡士兵的墓前默立哀悼,我於是看見了祈禱的全部方向。姥姥給我留下的記憶很少。姥姥不識字,腳比奶奶的還要小,她一直住在鄉下,住在涿州老家。我小的時候母親偶爾把她接來,她來了便盤腿坐在床上,整天整天地納鞋底,上鞋幫,縫棉衣和棉被,一邊重複著機械的動作一邊給我講些妖魔鬼怪的故事。母親聽見她講那些故事,便來制止:「哎呀,別老講那些迷信的玩藝兒行不行?」姥姥慚愧地笑笑,然後鄭重地對我說:「你媽說得對,要好好念書,念好書將來做大官。」母親哭笑不得:「哎呀哎呀,我這麼說了嗎?」姥姥再次抱歉地笑,抬頭看四周,看玻璃上的夕陽,看院子里滿樹盛開的海棠花,再低下頭去看手中的針線,把笑和笑中的迷茫都咽回肚裡去……現在我常想,姥姥知不知道二姥姥的存在呢?照理說她應該知道,可在我的記憶里她對此好象沒有任何態度,笑罵也無,恨怨也無。也許這正是她的德性,或者正是她的無奈。姥姥的婚姻完全由父母包辦,姥爺對她真正是一個空白的人形;她見到姥爺之前姥爺是個不確定的人形,見到姥爺之後,只不過那人形已不可更改。那個空白的人形,有二姥姥可以使之嘻笑怒罵聲色俱全。姥姥呢,她的快樂和盼望在哪兒?針針線線她從一個小姑娘長成了女人,吹吹打打那個人形來了,張燈結綵他們拜了堂成了親,那個人形把她娶下並使她生養了幾個孩子,然後呢,卻連那人形也不常見,依然是針針線線度著時光。也不知道那人形在外面都幹了些什麼,忽然一聲槍響,她一向空白的世界里惟活生生地跳出了恐怖和屈辱,至死難逃……母親呢,則因此沒上成大學。那聲槍響之後母親生下了我,其時父親大學尚未畢業,為了生計母親去讀了一個會計速成學校。母親的願望其實很多。我雙腿癱瘓后悄悄地學寫作,母親知道了,跟我說,她年輕時的理想也是寫作。這樣說時,我見她臉上的笑與姥姥當年的一模一樣,也是那樣慚愧地張望四周,看窗上的夕陽,看院中的老海棠樹。但老海棠樹已經枯死,枝幹上爬滿豆蔓,開著單薄的豆花。母親說,她中學時的作文總是被老師當作範文給全班同學朗讀。母親說,班上還有個作文寫得好的,是個男同學。「前些天咱們看的那個電影,編劇可能就是他。」「可能?為什麼?」「反正那編劇的姓名跟他一字不差。」有一天家裡來了個客人,偏巧認識那個編劇,母親便細細詢問:性別、年齡、民族,都對;身材相貌也不與當年那個少年可能的發展相悖。母親就又急慌慌地問:「他的老家呢,是不是涿州?」這一回客人含笑搖頭。母親說:「那您有機會給問問……」我喊起來:「問什麼問!」母親的意思是想給我找個老師,我的意思是滾他媽的什麼老師吧!--那時我剛坐進輪椅,一副受壓迫者的病態心理。有一年作協開會,我從「與會作家名錄」上知道了那個人的藉貫:河北涿州。其時母親已經去世。忽然一個念頭撞進我心裡:母親單是想給我找個老師嗎?母親漂亮,且天性浪漫,那聲槍響之後她的很多夢想都隨之消散了。然而那槍聲卻一直都不消散。文化革命如火如荼之時,有一天我去找她,辦公室里只她一個人在埋頭扒拉算盤。「怎麼就您一個?」「都去造反了。」「不讓您去?」「別瞎說,是我自己要乾的。有人抓革命,也得有人促生產呀?」很久以後我才聽懂,這是那聲槍響磨礪出的明智--憑母親的出身,萬勿沾惹政治才是平安之策。那天我跟母親說我要走了,大串聯去。「去哪兒?」「全國,管它哪兒。」我滿腔豪情滿懷詩意。母親給了我十五塊錢--十塊整的一針一線給我縫在內衣上,五塊零錢(一個兩元、兩個一元和十張一角的)分放在外衣的幾個衣兜里。「那我就走了,」我說。母親抓住我,看著我的眼睛:「有些事,我是說咱自己家裡的事,懂嗎?不一定要跟別人說。」我點點頭,豪情和詩意隨之消散大半。母親仍不放手:「記住,跟誰也別說,跟你最要好的同學也別說。倒不是要隱瞞什麼,只不過……只不過是沒那個必要……」又過了很多年,有人從老家帶來一份縣誌,上面竟有幾篇對姥爺的頌揚文字,使那空白的人形有了一點兒確定的形象。文中說到他的抗日功勞,說到他的教育成就,余者不提。那時姥姥和母親早都不在人間,奶奶和父親也已去世。那時,大舅從幾十年杳無音信之中忽然回來,一頭白髮,滿面蒼桑。大舅捧著那縣誌,半天不說話,惟手和臉簇簇地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