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珊 珊(1)
那些天珊珊一直在跳舞。那是暑假的末尾,她說一開學就要表演這個節目。晌午,院子里很靜。各家各戶上班的人都走了,不上班的人在屋裡伴著自己的鼾聲。珊珊換上那件白色的連衣裙,「吱呀」一聲推開她家屋門,走到老海棠樹下,擺一個姿勢,然後輕輕起舞。「吱呀」一聲我也從屋裡溜出來。「幹什麼你?」珊珊停下舞步。「不幹什麼。」我煞有介事地在院子里看一圈,然後在南房的陰涼里坐下。海棠樹下,西蕃蓮開得正旺,草茉莉和夜來香無奈地等候著傍晚。蟬聲很遠,近處是「嗡嗡」的蜂鳴,是盛夏的熱浪,是珊珊的喘息。她一會兒跳進陽光,白色的衣裙燦爛耀眼,一會跳進樹影,紛亂的圖案在她身上漂移、遊動;舞步輕盈,絲毫也不驚動海棠樹上入睡的蜻蜓。我知道她高興我看她跳,跳到滿意時她瞥我一眼,說:「去!」--既高興我看她,又說「去」,女孩子真是搞不清楚。我仰頭去看樹上的蜻蜓,一隻又一隻,翅膀微垂,睡態安詳。其中一隻通體烏黑,是難得的「老膏藥」。我正想著怎麼去捉它,珊珊喘吁吁地沖我喊:「嘿快,快看哪你,就要到了。」她開始旋轉,旋轉進明亮,又旋轉得滿身樹影紛亂,閉上眼睛彷彿享受,或者期待,她知道接下來的動作會贏得喝彩。她轉得越來越快,連衣裙像降落傘一樣張開,飛旋飄舞,緊跟著一蹲,裙裾鋪開在海棠樹下,圓圓的一大片雪白,一大片閃爍的圖案。「嘿,芭蕾舞!」我說。「笨死你,」她說,「這是芭蕾舞呀?」無論如何我相信這就是芭蕾舞,而且我聽得出珊珊其實喜歡我這樣說。在一個九歲的男孩看來,芭蕾並非一個舞種,芭蕾就是這樣一種動作--旋轉,旋轉,不停地旋轉,讓裙子飛起來。那年我可能九歲。如果我九歲,珊珊就是十歲。又是「吱呀」一聲,小恆家的屋門開了一條縫,小恆躡手躡腳地鑽出來。「有蜻蜓嗎?」「多著呢!」小恆屁也不懂,光知道蜻蜓,他甚至都沒注意珊珊在幹嘛。「都什麼呀?」小恆一味地往樹上看。「至少有一隻『老膏藥』!」「是嗎?」小恆又鑽回屋裡,出來時得意地舉著一小團麵筋。於是我們就去捉蜻蜓了。一根竹桿,頂端放上那團麵筋,竹桿慢慢升上去,對準「老膏藥」,接近它時要快要准,要一下子把它粘住。然而可惜,「老膏藥」聰明透頂,珊珊跳得如火如荼它且不醒,我的手稍稍一抖它就知道,立刻飛得無影無蹤。珊珊幸災樂禍。珊珊讓我們滾開。「要不看你就滾一邊兒去,到時候我還得上台哪,是正式演出。」她說的是「你」,不是「你們」,這話聽來怎麼讓我飄飄然有些欣慰呢?不過我們不走,這地方又不單是你家的!那天也怪,老海棠樹上的蜻蜓特別多。珊珊只好自己走開。珊珊到大門洞里去跳,把院門關上。我偶爾朝那兒望一眼,門洞里幽幽暗暗,看不清珊珊高興還是生氣,惟一縷無聲的雪白飄上飄下,忽東忽西。那個中午出奇地安靜。我和小恆全神貫注於樹上的蜻蜓。忽然,一聲尖叫,隨即我聞到了一股什麼東西燒焦了的味。只見珊珊飛似地往家裡跑,然後是她的哭聲。我跟進去。床上一塊黑色的烙鐵印,冒著煙。院子里的人都醒了,都跑來看。掀開床單,褥子也糊了,揭開褥子,氈子也黑了。有人趕緊舀一碗水潑在床上。「熨什麼呢你呀?」「裙子,我的連......連衣裙都縐了,」珊珊抽咽著說。「咳,熨完就忘了把烙鐵拿開了,是不是?」珊珊點頭,眼巴巴地望著眾人,期待或可有什麼解救的辦法。「沒事兒你可熨它幹嘛?你還不會呀!」「一開學我......我就得演出了。」「不行了,褥子也許還湊合用,這床單算是完了。」珊珊立刻嚎啕。「別哭了,哭也沒用了。」「不怕,回來跟你阿姨說清楚,先給她認個錯兒。」「不哭了珊珊,不哭了,等你阿姨回來我們大夥幫你說說(情)。」可是誰都明白,珊珊是躲不過一頓好打了。這是一個傳統得不能再傳統的故事。「阿姨」者,珊珊的繼母。珊珊才到這個家一年多。此前好久,就有個又高又肥的禿頂男人總來纏著那個「阿姨」。說纏著,是因為總聽見他們在吵架,一宿一宿地吵,吵得院子里的人都睡不好覺。可是,吵著吵著忽然又聽說他們要結婚了。這男人就是珊珊的父親。這男人,聽說還是個什麼長。這男人我不說他胖而說他肥,是因他實在並不太胖,但在夏夜,他擺兩條赤腿在樹下乘涼,粉白的肉顫呀顫的,小恆說「就像肉凍」,你自然會想起肥。據說珊珊一年多前離開的,也是繼母。離開繼母的家,珊珊本來高興,誰料又來到一個繼母的家。我問奶奶:「她親媽呢?」奶奶說:「小孩兒,甭打聽。」「她親媽死了嗎?」「誰說?」「那她幹嘛不去找她親媽?」「你可不許去問珊珊,聽見沒?」「怎麼了?」「要問,我打你。」我嘻皮笑臉,知道奶奶不會打。「你要是問,珊珊可就又得挨打了。」這一說管用,我想那可真是不能問了。我想珊珊的親媽一定是死了,不然她幹嘛不來找珊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