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為了一個人一生中僅持續了五分鐘的親吻
解決個體生命的在體性欠缺與生命理想的**之間的不平衡,從古至今有兩種不同的方案:一些聖賢說生命熱情和願望都是徒勞的、無用的、傷身的,勸導人們放棄自己的生命熱情和願望,人應該安於自己生命的欠然(道德寂靜主義);另一些聖賢勸導人們把自己私人的生命熱情和願望轉移到集體性的——社群、民族、階級、國家甚至總體的人類的生命熱情和願望中去,由此克服個體生命的欠然(道德理想主義)。如果既不放棄自己的生命熱情和願望、又不轉移到集體性的生命熱情和願望中去,個體生命就會在自身的在體性欠缺與生命理想**的不平衡中受苦,甚至悲觀、絕望。的確如此!然而,在如此受苦、悲觀、絕望中,個人的生命仍然可能是熱情的、有意義的。這就是自由主義的生命價值觀。道德寂靜主義和道德理想主義者會認為,這樣的生命價值觀充滿矛盾、不圓滿(圓融)。道德自由主義者認為,這種生命價值觀雖然不是高超的,卻是契合人性。人性、人生及其對於美好生活的想象本身就充滿悖論。自由主義倫理是人生終究意難平的倫理,既不逃避、也不企圖超越人生中的悖論,但也不是僅僅認可人生悖論根本不可解決以及人性的脆弱,而是珍惜生命悖論中愛的碎片。基斯洛夫斯基對生命既悲觀、又熱情,他的敘事抱慰個人在生命悖論中的掙扎。即便一個人對自己的美好生活的追求在無從避免的生活悖論中被撕成了碎片,依然是美好的人生。生命碎片是悖論人生中因執著於自己的生命熱情而掙扎得遍體鱗傷的這一個身體,基斯洛夫斯基的目光對這樣的生命碎片充滿眷顧之情:我喜歡觀察生命的碎片,喜歡在不知前因後果的情況下拍下被我驚鴻一瞥的生活。悖論中的愛就是終究意難平,它的第一個含義是個體生命的熱情和理想——那個非要喜歡唱歌不可的女孩子的心愿。由於個體偶在的肉身性,愛的在性就是碎片。亞當和夏娃走出伊甸園,愛就破碎了,要在此世中愛,就得甘願成為碎片。愛就是對成為碎片的生命熱情和理想有信心和盼望,對它永生不悔。悖論中的愛的第二個含義是在悖論人生中的包容和忍耐,不輕視每一顆在生命掙扎中破碎的心,不誇張自己的生命想象的受傷,體諒每一個在生命的掙扎中成為愛的碎片的生命。朱麗葉找到自己丈夫的情人,沒有責備,或要求感情賠償,把丈夫所有的遺產——存款和一棟樓房——轉交給她。朱麗葉不再逃離,而是面對自己的過去。她領悟到,獲得情感的自由需要另一種愛的能力。朱麗葉停下尋求自然權利的自由的腳步,轉身走向安東,同他用長笛和鋼琴的對答譜寫前夫未完成的交響曲——在這部名為「歐洲」的交響樂中,基斯洛夫斯基注入了自己對這另一種愛的能力的信心。他虛構了一位名叫VandenBudenmayer的中古作曲家,《歐洲交響樂》是依Budenmayer的音樂思想來譜寫的。朱麗葉對安東說,交響樂的結尾必須讓人們記起Budenmayer的音樂,這是她丈夫的心愿:Youknowhowmuchhelovedhim.Notjustbecauseofhismusic,butbecauseofhistragiclifeandhispremonitionofmisery.另一種愛的能力指的究竟是什麼樣的愛?《藍、白、紅》三部曲中,只有《藍》的結局沒有意外事件,基斯洛夫斯基用保羅的愛頌來祝福朱麗葉:我即使會講人間各種話,甚至於天使的話,如果沒有愛,我的話就像吵鬧的鑼和響亮的鈸一樣。我即使有講道的才能,有各種知識能夠洞悉各種奧秘,甚至有堅強的信心能夠移山倒海,如果沒有愛,就算不了什麼。……愛是堅韌的、仁慈的;有愛就不嫉妒、不自誇、不驕傲……愛能包容一切,對一切有信心,對一切有盼望,能忍受一切。……愛是永恆的。講道的才能是暫時的;講靈語的恩賜總有一天會終止;知識也會成為過去;……信心、盼望和愛,這三樣是永存的,而其中最重要的是愛。(保羅,《科林多前書》13:1—2,4,7—8,13)這就是基斯洛夫斯基心中的另一種愛的能力。保羅的愛頌在《藍》的結局以合唱和獨唱形式出現,用古希臘文演唱,旋律有如一曲悲戚頌歌——頌唱生存驚恐中的寧靜、破碎中的無損。在這恍如隔世之音的悲戚頌歌中,基斯洛夫斯基寄託了自己對歐洲和世界的信、望、愛:TherhythmisslowerandfromthemusicofthejoyoushymnaboutlovewhichcouldbethesalvationofEuropeandoftheworld,itbecomesserious,announcessomethingdark,dangerous.與此同時,基斯洛夫斯基讓人們在畫面上看到:Bythewindow,wefindJulie,herfaceinherhands.Onebyone,tearsappearonthesehands.Julieiscryinghelplessly.一位美國評論家說,基斯洛夫斯基是「幽默的虛無主義者」。如此評論表明這位美國評論家何等缺乏評鑒能力。「幽默的虛無主義者」這個稱號用於昆德拉倒恰如其分,他的敘事沉醉於幽默,很少讓人感動。基斯洛夫斯基的電影敘事作品是一個隱喻的織體,不少人物在各個作品中交錯出場。生活是偶在的網路,道德意識是這張布滿塵灰的網上的蜘蛛。他的道德焦慮不是律法主義的或決疑論的。生命的道德不是黑白分明,也非霧靄迷濛,而是悖論中的愛的蔚藍色。一個個體的生命是由一連串偶然聚合而成的,個體沒有一個恆在的依持,個體幸福是殘缺的,個體的愛也是破損的,在偶然中成為碎片。儘管如此,基斯洛夫斯基固執地要抱慰在愛中掙扎得遍體鱗傷的個體,珍惜殘缺和破損的愛的碎片。基斯洛夫斯基的敘事絕不僅僅為了展示愛的碎片,他記述過兩件小事……在巴黎城郊,一位十五歲光景的女孩子認出他,走上前來對他說,自從她看了《薇娥麗卡的雙重生命》,她現在知道,靈魂的確存在。基斯洛夫斯基聽后覺得,「只為了讓一位巴黎少女領悟靈魂真的存在,就值得了!」在柏林大街上,一位五十歲左右的女人認出了他,拉著他的手哭起來。原來,這女人與她女兒雖住在一起,卻形同陌路有五六年;前不久,母女倆一同看了《十誡》,看完電視后,女兒吻了母親一下。「只為那一個吻,為那一個女人,拍那部電影就值得了」——基斯洛夫斯基這樣覺得。基斯洛夫斯基並非不清楚,「這個吻的愛只持續了五分鐘」。儘管如此,只為這一個只有五分鐘的吻,基斯洛夫斯基覺得,自己的創作艱辛也值了。愛的碎片只是生活中的諸多碎片之一,然而,卻是唯一可以支托偶在個體殘身的碎片。這種珍惜是一種信念——蔚藍色的信念。我告訴小林,這是我敬愛基斯洛夫斯基的真正原因——他令我深深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