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齡公主》 (8)
德齡的懷疑沒有錯,李蓮英大總管確實身負著特殊的使命。從卡爾進宮的那一刻起,慈禧壓根兒就沒真正放心過。卡爾進宮的第二天,慈禧就命德齡把她們姐妹的畫象從家裡拿來瞧。德齡的畫像是一位法國著名畫師畫的。畫面上的德齡和容齡,穿路易十五式的晚禮服,袒胸露臂。慈禧看得一會兒笑,一會兒又皺起眉頭,道:「西洋畫果然是好的,只是,你們怎麼能穿這種衣裳?!」容齡搶著說:「這是普通西洋女人穿的晚禮服呀。聚餐、舞會、見客的時候都可以穿的。」「可真是不成話了!」慈禧用一隻袖子擋住臉,「我們滿洲的女人,在男人面前,可是連手腕都不能露的!這可倒好,穿這樣兒的衣裳,**都露出來了,難道你們就不臊得慌?西洋人也太野蠻了,哪有我們中國人文明?皇上一天到晚想要革新,學西洋,若都是這樣,那我看還是守舊好!你們說是不是?」姐妹倆看老太后要動真的,只好齊齊答道:「是。」慈禧這才長吁一口氣,道:「西洋的東西,自然也有好的,象他們的機器,我們是比不上,可是要按照文明的程度,我們中國可是世界第一!他們有什麼好?前次他們拿了本什麼維多利亞女王傳給我看,依我看哪,這位女王還不及我的一半呢!……西洋女人,就是再漂亮的也不如我們滿洲女人,看看她們那大腳片子,那大鞋跟船似的!皮膚白是白,可臉上一層兒的白毛兒!毛都沒退凈呢,那是野蠻人!……這不,明兒個外務部又安排了我和俄國大使夫人見面兒,還真的不知道是什麼人物兒呢,上回遊園會,她好象沒來。」德齡道:「大概就是因為沒來,特特的想見老佛爺一面兒。」慈禧皺眉道:「我是最煩見洋人的,尤其是這種單獨的覲見,我還就怕他們這些人臨時出點兒什麼妖娥子!反正他們有千言萬語,我有一定之規,就說,得商量之後再做答覆,就是了。德齡容齡,到時候,你們可得在我身邊兒,啊!對了,你們懂不懂俄文哪?」德齡答道:「我們不懂俄文,但是懂法文,俄國的上等人都懂得法文的。」慈禧微微一笑道:「德齡啊,你可真是個誠實的姑娘,你完全可以說你懂俄文嘛,反正我什麼都不懂!」德齡笑道:「那怎麼行?從小阿媽額娘就教我們要忠君愛國,哪能欺騙老佛爺呢?!」慈禧大喜,立即命人拿來四匹宮緞兩隻錦盒,賞給德齡姐妹,打開一看,德齡的那隻錦盒裡是一隻碧綠欲滴的翡翠鐲子,容齡那隻錦盒裡是一隻珍珠頭釵,都極盡精美。姐妹二人大喜,跪下謝賞不提。第二天,果然俄國大使夫人勃蘭康夫人來了。慈禧命裕太太帶著德齡姐妹換上最漂亮的西洋時裝上朝。因為宮中沒有地毯,德齡姐妹平時不大敢穿正式的長裙。今兒既然老佛爺說了,少不得穿上巴黎的曳地長裙,裕太太是灰色底子上綉黑色芙蓉花,姐姐是水紅底子綉米色百合花邊,妹妹是淡青底子綉鵝黃玫瑰花邊,三個人一進殿,慈禧就是一聲驚嘆:「哎喲,李蓮英你瞧瞧,這可不是三個仙女來了么?」接著看到長長的裙擺哈哈大笑:「三個長尾巴兒的仙女兒!」大約十一點來鍾,勃蘭康夫人駕到。慈禧和光緒在仁壽殿接見了她。慈禧親自致辭,長而優美,德齡逐句譯成法文,十分流暢。容齡站在光緒身邊,譯的內容比較少,就難免心有旁鶩:她注意到皇後主子一直在屏風後面,很認真地聽著,心裡奇怪為什麼中國的規矩是這樣兒的,過去在國外,皇后是可以和皇上一起接見使臣的呀,皇後主子就那麼規規矩矩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一站就站上那麼幾個鐘頭。這幾個鐘頭下來,連她——容齡這麼年輕的女孩子也受不了哇。正想著,聽見光緒終於說出一句話:「問你們的沙皇陛下好!」容齡急忙譯了,知道覲見已經差不多結束。那天的餐桌餐具擺放得格外漂亮,椅子都是雕花的龍椅,每人面前兩隻銀盤,一隻荷葉形一隻桃子形,上面擺放著杏仁瓜子,還有銀制的酒杯和刀叉。桌布是手工刺繡的,沒綉一般的龍鳳,而是繡的西洋的圖案。宴會開始,慈禧皇上在內,皇后領著眾位宮眷在外,容齡和姐姐坐在一起,姐兒倆發現今兒的菜肴格外精美,燕窩魚翅也上了。滿人的規矩,每人一份,這規矩倒有些象西方。吃了不到一半,那邊太監叫上了,說是老佛爺單叫德齡一個人過去。德齡遠遠的便看見慈禧笑容滿面。德齡走近,慈禧竟執了她的手,笑道:「我的兒!難為你年紀輕輕的,這麼會傳話兒!你傳的可真好!那些個什麼英文法文可是怎麼學的,明兒個也教教我!」德齡急忙跪下道:「老佛爺可折殺我了!」慈禧大笑,親手扶起德齡道:「我的兒,我要你一輩子跟著我,等再過兩年,我親自給你指婚!」德齡謝了恩,仍回到原座,心裡撲撲跳著,所有人都用羨慕的眼光望著她——老佛爺當眾要給她指婚,這起碼是郡主的待遇,何等的風光啊!可是德齡卻被慈禧最後的那句話打中了,心裡忐忑不安。最了解女兒的自然是裕太太,回去之後,待容齡睡下,裕太太命僕婦沏了茶,和德齡一起在小客廳里閑坐。小客廳是西洋式樣,有個小壁爐,壁爐上擺著精美的瓷器。德齡只喝了一小杯茶,便有些撒嬌地偎在了母親的懷裡,道:「額娘,今兒個老佛爺說的那事,要是真的可怎麼辦?!」裕太太笑道:「要是真的,額娘親手給你綉鳳冠霞披,打發你出閣。」德齡頓時滿臉嬌嗔:「額娘,人家是認真的,你倒好,拿著人家說笑兒。」裕太太摟了她,不住地摸挲她的頭髮,嘆道:「我的兒!額娘就你們兩個女兒,雖說有你哥哥,到底不在身邊,你們兩個就象我的一對眼珠子一樣,我豈有把眼珠子挖了送人的道理?老佛爺不過一時興起說笑罷了,正經的公主格格還操心不過來呢,還能有心思管外姓旁人?」德齡聽了,半晌說道:「這話也就罷了,若是她真的有心管呢?」裕太太道:「若是不如意,看不上眼,直言相告就是了。都說老佛爺狠,我看她也是分對誰。再者說,你現在還小呢,要提親也還有兩年,著什麼急!」德齡聽罷想了一想,笑道:「額娘說話可要算數!」裕太太道:「額娘說話何時不算數了?若是額娘說話不算數,你還可以找你的阿媽。」德齡道:「正是呢,阿媽這些日子,也不知道身體好些沒有?」裕太太嘆道:「要說你阿媽這病,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了,哪兒就能好得了?少不得要多陪陪他。既然老佛爺抬舉你們,你們姐兒倆儘管在宮裡住著,你阿媽這裡有我呢。」母女兩個說著話兒,不覺已交四更了,這才沐浴更衣,上床歇息不提。次日清晨,早有太監來請,說是老佛爺已然醒了,立等德容二位姑娘去呢。德容二人聽了,急忙簡單梳洗了一下,隨太監去了宮裡。慈禧顯然是剛剛起床,身穿一件淺粉純絲睡衣,個子似乎矮了許多——原來是穿平底鞋的緣故。那一雙平底繡花拖鞋,精工巧制,用金銀線勾了彩繡的的鳳,鳳頭微微翹起,一步一顫。兩位姑娘上前行了禮,慈禧笑道:「姑娘們可都用過早膳了?」容齡道:「用過了。」慈禧道:「就把這兒當成自個兒的家,凡是吃的用的,有什麼要的,就跟他們說。」姐妹倆謝過了慈禧,容齡便隨著一老宮女到偏殿去教習舞蹈,德齡候在那裡,看見慈禧的床上那些繡得非常美麗的枕頭,十分喜歡。慈禧看在眼裡,笑道:「可是看我的枕頭奇怪呢,德齡姑娘,你瞧瞧,我這個枕頭上有個孔,我睡在這個枕頭上,遠遠的聲音就都能聽得見,要是有什麼刺客想暗殺我呀,他還沒走近呢,我這兒可就有動靜了!」德齡聽了,不免笑道:「憑他哪個大膽毛賊,哪敢動老佛爺的念頭!」慈禧斂了笑容,正色道:「你可甭這麼著說,那大膽的毛賊還是大有人在,就連我自己的兒子,不也有過不軌的念頭嗎?你們雖說出洋,可戊戌年的事兒難道就不知道?」德齡注意到,慈禧說到戊戌年三個字,臉上的肉都一跳一跳的,可以稱得上是咬牙切齒。德齡急忙道:「奴婢那時還小,倒是聽阿媽說起過,總也沒弄清的。」慈禧掰開手指算了一算:「可不是!這轉眼都過去六年了么?你今年十七歲,那時候才十一,按漢人的說法兒,還沒及笄呢,哪能記得這等事!……行了,以後等閑了,咱娘倆再慢慢地聊。你既是吃過飯了,就去把我那個包銅花的首飾匣子打開,給我把那套綠玉蝴蝶和紫水晶的披風給拿出來。呆會兒咱們娘兒幾個游湖去!」德齡答應著,正往外走呢,聽見慈禧一迭連聲兒地喊周太監。周太監匆匆走進來,只聽慈禧一聲斷喝,唬得德齡也站住了腳兒。德齡遠遠地看見慈禧好象轉瞬之間變了一副臉,滿臉的皺紋都堆積起來。周太監則一下子跪倒在地,用尖利而顫抖的聲音說:「老……老佛爺喚奴才何事?」慈禧一臉盛怒:「何事?我都不知道是何事!我問你,那日遊園會,我讓你給李蓮英送的兩碗菜,你給送哪兒去了?!」周太監一聽這話,就全身哆嗦起來,話也越發說得不利落了:「老……老佛爺……奴才已然把……把菜給……給李總管送去了!」慈禧「啪」的把桌子一拍,道:「你還敢說慌!張六兒呢,給我把張六兒給找來!」張六兒象個地老鼠似的出遛進來,跪在地上打個千兒。見慈禧滿臉怒容地問:「張六兒,遊園會那日是哪個公公打發你給李總管送菜呀?」張六兒看看站在一邊兒面如土色的周太監,只有哆嗦的份兒,哪兒還敢說半個字兒。慈禧怒道:「猴兒崽子,我問你話呢!」張六兒只好橫下心指一指周太監道:「是……是周公公……」慈禧回身朝著周太監便是一個大嘴巴:「我把你們這些眼裡沒主子的奴才!……」周太監跪倒在地,口裡叫道:「老佛爺打得好!打得好!」慈禧道:「我問你,我讓你給李總管送菜,你為何支使他?!難道你身子那麼金貴,我就支使不動了?」周太監磕頭如搗蒜:「奴才不敢,……那日晚上,那雨下得太大,……奴才又有點兒頭疼腦熱的……奴才就……」德齡若不是親眼看見,根本就不相信平素對她們那麼慈祥的慈禧,竟然下了御座兒,照著周太監頭上便是一腳,喝道:「拉下去,給我打四十庭杖!你不是怕淋雨么?明兒每逢下雨的時候,你們就拉周太監在雨地里站站,讓他別忘了今兒個的事兒!」德齡回到自己的下處心裡仍在砰砰地跳,她想起關於珍妃的陳年傳說,心想,那必是真的了,難怪皇上見了老佛爺跟避貓兒鼠似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