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與文學相遇--評《德齡公主》
陳曉明
在中國文壇,徐小斌雖然沒有大紅大紫,但她肯定是一個真正特立獨行的實力派作家。沒有人懷疑她對文學語言有著精緻入微的理解,也沒有人不為她所營造的神秘主義詩性所感動。她總是不溫不火,不疾不徐走著自己的路。《羽蛇》是當代小說中難得的傑作,數年過去了,徐小斌並未乘勝追擊,只是不時出手一些唯美主義式的小說,若隱若現印證著她所嚮往的那種飄逸境界。出人意料,2004年盛夏,徐小斌出版一部長篇歷史小說《德齡公主》(人民文學出版社),這顯然令文壇大吃一驚。一直熱衷於進入到虛構的神秘詩性深處的徐小斌,何以會闖入務實的歷史小說領地呢?歷史領域曾經一度構成一部分先鋒派作家的語言實驗飛地,那是迴避現實矛盾而又可以展示文本和個人獨特感覺的有效空間。蘇童、北村等人都有過類似的舉措。但回歸寫實的道路來切入歷史小說,這還是一種新奇之舉,徐小斌這回可算是另闢蹊徑。
這部小說講述年輕漂亮而聰慧的德齡公主在歐洲長大成人回到中國,進入皇宮受到慈禧太后恩寵的故事。這個故事還交織著德齡公主與年輕的美國醫生懷特的愛情,她的妹妹與光緒的感情糾葛。小說通過德齡公主的交往關係,展示了皇宮裡種種人情世故,恩怨情仇。德齡公主目光所及,正是清王朝**無能走向衰敗的歷史時期,也是中國近代歷史劇烈變動,內外交困的關鍵年代。小說把宮廷里的險象環生的權力鬥爭與風雲變幻的政治風雲結合在一起,揭示出從傳統封建社會進入現代社會的歷史艱難行程。總之,這是一個少女和一個帝國的故事,它呈現了一個龐大的古老帝國在風雨飄搖中度過的最後時光的情景。在全球化迅猛擴張的今天,看看百多年前古老的中華帝國初始遭遇西方文明挑戰的場景,無疑更加令人觸目驚心。
當然,「歷史」在當今消費主義盛行的時代也變得神情曖昧,人們越是遠離歷史,越是失去歷史,人們越是要以想象的方式重溫歷史。歷史變成了人們消費的必需品,而歷史也在消費中被放大或者消解。進入上世紀90年代,隨著中國經濟神話騰飛,媒體這個后工業化社會的典型產業的興盛,「歷史」成為小說、影視劇的熱門素材。就近年而言,描寫清史的小說或歷史劇不在少數,徐小斌有什麼過人之處還要做此選擇?據說整整四年功夫,閱讀了從北圖到首圖的幾百本資料,從收集資料到寫作到修改,其中的甘苦不言自明。這顯然比徐小斌做她擅長的虛構小說要困難得多。顯然,徐小斌把握住德齡公主就等於把握住一個獨特視角,而這一視角是過去的清史小說或影視劇所欠缺的。這一獨特視角就是中西文化在近代轉型時期的交匯與衝突。儘管過去的作品也寫到這點,但都只是作為一個局部的視點附屬於民族矛盾和政治鬥爭的主線,在徐小斌這裡,德齡公主這一視角則是深入而全面地展示以慈禧為首的清廷對西方文明的極其複雜的心理和接受過程。
德齡的父親是駐法公使,她自幼受到西式教育,她和妹妹容齡是舞蹈家鄧肯免費收的二位學生,通曉西洋禮儀、教養、音樂和多國語言。慈禧對她的欣賞,這與慈禧慣常給人的狹隘保守閉關鎖國的形象大有出入。小說雖然也寫到慈禧種種保守愚昧的思想與行為,但她對德齡的接受,對西方文明的有限吸收,似乎更深入細緻地展現了清帝國對西方文明的回應。小說寫到慈禧由抵觸到接受卡爾給她畫像的故事,這明顯表明慈禧對西方文明做出的姿態,同時也表現了慈禧真實的心理變化過程。一個更具有積極態度面向西方文明的人物是光緒皇帝,小說寫了光緒與容齡之間的朦朧的情愛關係,容齡教光緒彈鋼琴、學英語、甚至還有西方宮廷舞,光緒顯示出更加開放和富有熱情的態度。德齡和容齡二人本身就是西方文明的象徵,與其說她們是古舊的東方文明的女兒,不如說是西方現代文明的使者。她們是帶著西方的現代觀念、現代生活方式、現代審美趣味走進這個古老的皇宮,她們帶來的一股清新的更富有人性的自由氣息。小說從這個角度非常細緻透徹地表現了近代中國接受西方文明的艱難而富有戲劇性的過程,按照徐小斌所下的資料功夫,可以信得過她敘述這個中西文明在近代中國相遇時的情景和那些動人的細節。
小說始終貫穿的德齡與美國醫生懷特的愛情故事,這本身就是中西文明交匯衝突的深刻寫照。在那些日常生活的敘述中,這段愛情故事被寫得充滿浪漫氣質。已經相當西化的德齡,一旦面對懷特的愛情,不同文化之間的差異性依然難以抹去。但徐小斌把這對愛情寫得楚楚動人,那是更為純粹的青春期的美好愛情,在這一意義上,人性超越了民族性。
多少年來在文學方面的磨鍊,即使是在純文學的水準上,徐小斌的敘述才能和語言功夫無疑是一流的。做足了材料方面的功夫之後,徐小斌可以發揮她的想象力,這是一次歷史的文學化,也是文學的歷史化,它造就著一種新的文學品質。流行的(或者說主流的)歷史小說主要以寫事件為主,大起大落描寫事件主脈,刻意構造戲劇性矛盾,羅織人物正反分明的衝突等等,使當今主流的大多數國歷史小說已經模式化。另一類則是戲說,無邊無際的胡編亂造。在當今的文學格局中,歷史小說一直是劃歸在通俗讀物的範疇,在文學史的敘述中,也只是專列章節加以闡述,似乎與主導文學的現實沒有實際關聯。徐小斌的這部「歷史小說」可以看出它鮮明的文學品質,這就是純文學與歷史小說的融合。從主流文學的意義上來看,徐小斌從歷史那裡借來材料,展開她對近代中國歷史的探究,寫出這個時代的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悲歡離合的命運。從歷史小說的角度來看,徐小斌把純文學的那種敘述方法融化進了歷史題材,她強調敘述視點,強調敘述時間的變化和對比,強調人物性格和心理描寫,強調語感和工整的句式,強調神秘體驗和詩性氛圍的營造……,所有這些,都使這部小說達到相當高的藝術水準,也摸索出純文學與歷史小說結合的嶄新道路,可以說開拓了歷史小說表現的空間,把歷史小說提升到主流文學的高度。
當然,在藝術上,這部小說讓我們再次想起《紅樓夢》的傳統,想起作者溝通的那種古典記憶。小說的筆法、敘述風格和人物性格命運刻畫,都秉承了「紅樓夢」的格調,應該說作者是具有「紅樓夢」的童子功,頗得「紅樓夢」神韻的。一部包含著歷史悲歡的作品,對一段劇烈變動歷史呈現,能講述得如此精緻細膩,如此楚楚動人,把一個少女引入一個古老的帝國,一部歷史的裂變與一段情緣的訣別,詭異而凄美,驚心動魄卻悠長如歌,這就是歷史與文學相遇,文字與心靈相交,心靈與詩意相合。
2004-6-18於北京萬柳庄
作者工作單位:北京大學中文系,1008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