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齡公主》改變一切 向歷史要小說
/李潔非
我是歷史小說愛好者。但是,多年來一件令人感到奇怪的事情是:歷史小說往往並不出自第一流的小說家,而第一流的小說家也極少去寫歷史小說。與此有關的現象是,歷史小說成了一個專門的行當。那些「歷史小說作家」除了歷史小說幾乎從不創作一般的小說作品,某種時候你會覺得他們像是文學上一種類似麋鹿那樣的生物,外人認為他們寫的是小說,而他們的寫作卻與小說界所活躍著的思想和藝術實際毫無關係,小說界在談論自己最新經驗和體會時也極少想到他們。這暗示著一種含義:歷史小說究竟多大程度上值得被看成「小說」,完全是可疑的。
歷史小說在小說中「鬧獨立」,或者說活躍在當前小說藝術前沿的第一流作家坐視歷史小說僅僅由「歷史小說家」來擺弄,這並不是多麼嚴重的事端。然而,對於愛讀歷史小說的我,卻彷彿構成了一種「多年之癢」。近年,歷史小說的出版頗形旺盛,這本來是令人鼓舞的,不過事實上我卻經常感覺因此而受到煩擾。在我曾經閱讀或試圖閱讀的歷史小說里,故事題材幾乎一律具有吸引力,而其結果,有因為題材甚好而努力讀完的,更有翻了幾十頁甚至幾頁便無論如何不能進行下去的。不少歷史小說作品在敘事上的拙劣,常常到令人無法接受的地步,與當前中國小說所普遍達到的藝術水準極不相稱。也許,題材——令人著迷的歷史人物與事件本身——是這些作品僅有的支柱,一旦抽掉這根支柱,單單作為小說,它們根本不可能給人們帶來什麼愉悅。
說來論去,我其實在表達一個最簡單的願望:我希望從歷史小說那裡不僅僅得到歷史,同時——更主要的是——得到小說。這樣一個不可能再簡單的願望,一度看來無法實現。但《德齡公主》改變了一切。
作者徐小斌是公認的當前第一流小說作家之一,她的《羽蛇》屬於談及1990年代中國長篇小說藝術發展時不可能遺漏的作品之列。這位長期沉溺於純藝術性質小說創作的女士,過去也如同我們其他最好的作家一樣,不肯為幾乎帶有半通俗性質的歷史小說撥冗和分神。此次《德齡公主》的出版,甚至讓一些熟悉她既往之路的批評家感到吃驚。我同樣如此,只不過心意有別——在我,一個歷史小說愛好者看來,徐小斌這樣的人也染指歷史小說創作,恰恰是期待已久的消息。
她果然沒讓人失望,也不可能讓人失望。一旦這樣的地地道道的小說家涉足於歷史小說創作,後者作為小說的巨大潛能和魅力無法不展現在人們眼前。難道她會扼殺自己的小說天性嗎?難道她會放棄自己那麼擅長那麼熟稔的小說敘事魔法嗎?難道她會容忍作品降低為對歷史的亦步亦趨的描述(即便是「歷史小說」)嗎?絕不可能。恰恰相反,歷史小說寫作一經落入真正小說家之手,就必定不會是「以小說寫歷史」,必定要變成「向歷史要小說」。
被以往歷史小說的寫法誤導了的讀者,最初接觸《德齡公主》,完全可能不知所措。他們心裏面將冒出一連串問號:這是慈禧老佛爺嗎?這是光緒嗎?這是李蓮英嗎?這是清代末年的中國宮庭和上流社會嗎?為什麼人物和故事跟我們的歷史教科書和熟知的史料有點對不上號了?這正是以往歷史小說創作對讀者的最大傷害。它們讓讀者以為:看歷史小說就是看歷史;歷史小說無非就是學習歷史的一種形象化方法,或者說,歷史小說就是史籍或史學著作的情節化改編版。它們在如此束縛讀者的同時,使人們忘記了自己對小說藝術理所應當享受的權利,剝奪了人們對最充分、最大化的小說閱讀快感的追求。
在《德齡公主》這裡,擺錯了的位置得到糾正。如果起初我們心裡不免還在糾纏那些疑問,那麼,越往後讀我們會發現離這些疑問越來越遠,因為作者用她極富想象力的敘事說服了我們:小說對歷史真實的探究不必等於對歷史的復原。《德齡公主》仍然是一部探究歷史真實的嚴肅作品,它跟那些戲說性質的東西風馬牛不相及。然而它同時也指明,以複述歷史為目的、描紅式的所謂「歷史小說」,泯滅了小說特性和本質,實際上是用小說外觀偽裝起來的傳記。
小說是小說,小說不是傳記。此即《德齡公主》在歷史小說創作問題上提出來的一個非常簡單但很重要的觀點。歷史小說應該忠實於歷史真實,但把握這種歷史真實的方法卻應該是富於想象力的,它在向讀者提供對歷史必然趨勢的認識的同時,要帶給讀者充分的唯有從小說中才能得到的創造性藝術愉悅。馬克思對席勒化和莎士比亞化的區分,講的其實就是這一點。
在老中國死掉和新中國發生的關口,徐小斌立足於對大的歷史趨勢的把握,將德齡姐妹入宮這個基本情節進行了純小說的解讀,於是以後的故事和人物,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我們明明知道其中許多地方——幾乎所有的具體情節與場景——全然出於她的撰設,但毫不抵觸,反而視作至為有趣、傳神、別開生面的想象;這想象既不違背這段歷史自身的邏輯,同時又饗我們以面對歷史時的超脫思路和浪漫心境。我認為,這才是歷史小說的旨趣所在,才是我們從這種閱讀中應該得到的文學享受。當慈禧迷上了法國染髮劑和美國女性雜誌,當紫禁城上演了《茶花女》——看到諸如此類的描寫,我暢然而笑,心滿意足。我十分樂於接受這一類來自虛構敘事之創造力的獨特快樂,而不在乎這類細節有沒有歷史文獻的根據。
真正的小說家,任何時候拿出來的永遠只是小說,而非別的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