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章
載澤卻已下了與袁世凱勢不兩立的決心。一回家便約見載洵、載濤與鐵良,商議怎麼樣才能把袁世凱殺掉。
知兄莫若弟,載濤首先說道:「這不能指望四哥,他拿不了這麼大的主意!」
誰能拿這個大主意呢?自然是隆裕太后。於是定計,由載澤福晉進宮去活動。
隆裕太后姊妹之間的感情很好,加以她也仗著有載澤這個妹夫幫她,才有制服載灃的把握,所以載澤福晉提到先帝不能暢行其志,抱恨以終,全出於袁世凱的不忠時,隆裕太后的舊恨新仇,全被激起!舊恨是戊戌八月的往事,新仇則是鐵良透過小德張進讒,說他本贊成隆裕太后仿照慈禧的成例,垂簾聽政,只為袁世凱怕她一掌了權會殺他,所以極力主張攝政王監國。
「袁世凱真是門縫裡張眼,把人都瞧扁了!」載澤福晉說道:「莫非太后不垂簾,就不能殺他為大行皇帝報仇了?」
這一激,更如火上澆油,隆裕太后的怒氣怨氣,益發遏制不住,當時便傳話,召見攝政王。
「太后預備怎麼說?」
「叫他軍機擬旨,定袁世凱大逆不道的罪名。」
「只怕老五不幹。」載澤福晉口中的「老五」,是指載灃。
「為什麼?」
「太后不想想他老丈人?」
載灃的老丈人榮祿,可說是大行皇帝除了袁世凱以外,另一個最痛恨的人,事實上當時若非榮祿主持,袁世凱也不敢告密,慈禧太后更無法順利收權。如說袁世凱該殺,榮祿至少也該褫奪一切恤典。載灃顧慮及此,則回護袁世凱便是理所必至,勢所必然了。
「太后不妨把話說在前面,讓老五不必顧忌。」
等她教了隆裕太后一套話,載灃已奉召而至。載澤福晉悄然躲在屏風後面窺探,只聽隆裕太后說道:「先帝是你的胞兄,你總記得吧?」
載灃一聽這話便愣住了,「皇太后何以提到這話?」他說:
「載灃沒有做什麼對不起先帝的事。」
「很好!我也知道你決不會!」隆裕太後接著說:「先帝有仇,你替他報不報?」
「自然要報。」
「我再問你,你知道不知道先皇的仇人是誰?」
這一下,載灃才發覺語言中已中了圈套,怕隆裕太後會有什麼不利榮祿之處,不免驚惶失措,期期艾艾地一句整話都不會說了。
「你放心!跟你岳父無關,我是說袁世凱。」
是啊!載灃心想,先皇的第一個仇人,應該是袁世凱,當即答應一聲:「是!」
「袁世凱罪大惡極,跋扈不臣,這個人留在那裡,終歸是大清朝的一大禍害!我今天找你來,就是要告訴你,這件事馬上得辦。你回去馬上寫旨來看!」
一聽這話,載灃急出一身汗,「回皇太后的話,」他說:
「殺袁世凱怕不行!」
「怎麼?」隆裕太后不由得發怒「為什麼不行?莫非他敢造反?」
「時候不對!」載灃答說:「國有大喪,殺重臣怕會激出亂子來!」
「什麼亂子?」
「怕引起謠言?」
「什麼謠言?」
隆裕太后咄咄逼人地,只要載灃一開口,便迎頭一個釘子碰過去,讓人招架不住,無可奈何之下,唯有答應照辦。
回到養心殿,載灃定定神只召慶王奕劻與張之洞,據實相告:「剛才太后找我去,說袁世凱罪大惡極,跋扈不臣,留在那裡有後患,要定他的死罪。你們兩位看,上諭上該怎麼說?」
話猶未畢,奕劻神色大變,張之洞亦將一雙眼睛睜得好大,兩個人都傻了。
「太后的意思堅決得很,等著看上諭。」
「要請太后收回成命!這件事怎麼能做?」奕劻氣急敗壞地說:「袁世凱人雖不在北洋,段祺瑞、馮國璋,還有江北提督王士珍,都聽他的。如果他們提兵問罪,說為什麼殺袁世凱,攝政王請想想,鐵良能擋得住他們嗎?如果擋得住,可以殺,擋不住,不能殺!請太后趁早別起這個心。」
「國家連遭大喪,又無故誅戮大臣,戾氣忒重,之洞不以可行!」
「照太后的說法,倒也不是無故,袁世凱當年告密,大行皇帝很吃了虧,如今是要為大行報仇。」
「說到這一層,」奕劻很快地介面:「對不起大行皇帝的,恐怕不止袁世凱一個人。」
意在言外,自能默喻,載灃低聲說了句:「我也教沒法子。」
「不然!」張之洞說:「攝政王應該據理力爭。提到戊戌之變,在事諸臣,無不痛心,不過此案是非,只有付諸千秋史評,此時千萬不宜再提。太后似乎該想一想,告密者當誅,則受此密告者又當如何?殺了袁世凱,請問置大行太皇太後於何地?」
「所以上諭要斟酌,這一層不能提。」
「不提這一層,袁世凱何來死罪?皇上方在沖齡,而誅大臣不以其罪,只怕人心盡去,其後果有之洞所不忍言者!」
「豈但人心盡去,只怕立刻便有大禍!攝政王監國,應該拿定主意,如果,如果……。」奕劻本想說,如果再聽隆裕太后的話,只怕會應了恭忠親王在世時說的一句話:咱們大清的天下,斷送在方家園。不過這話到底不便出口,但因此想起慈禧太后在日,專斷狠毒,凌虐愛新覺羅子孫的種種慘劇,甚至庚子年秋天,自己都遭猜忌,幾乎性命不保。撫今追昔,不覺悲從中來,痛哭失聲。
「何必如此,何必如此!」載灃勸道:「好好商量。」
商量結果,決定讓袁世凱走路。由張之洞擬旨。載灃意猶遲疑,怕在隆裕太後面前不好交代,無奈奕劻與張之洞鵠立待命,只好硬著頭皮將上諭交了下來。
※※※
奕劻在養心殿痛哭失聲,已有人報到軍機處。袁世凱知道,怕有大風波了!
因而使得他想起昨天方始得知的一件事。唐紹怡奏請以中美兩國公使,升格為大使的電報,載灃交陸軍部查復大使與公使的不同,陸軍部已經奏復:大使在駐在國,如與其外務部交涉不獲結果,可請求覲見駐在國元首,當面陳訴。載灃認為這個辦法很不妥,當即向人表示,不知唐紹怡奏請改為大使的用意何在?本來交陸軍部查復外交事務,已有不信任外務部之意,如今是進一步證實了!不止於不信任外務部,而且也不信任袁世凱。
還有個消息,說盛宣懷在載灃面前,攻擊袁世凱聯美為失策。聯美所以制日,而日本如出兵相攻,三天之內,可到中國,美國出兵相援,則須二十天才能到中國。不憂三日之禍,而恃二十日之援,愚不可及。何況升格為大使,館員要增加,交際亦更繁,經費自然也要寬撥,歲費巨萬,僅得虛名,豈得謂之為上策?
照此看來,自己這個外務部尚書,可能幹不久了。但又何至於惹得慶王悲痛如此?正在疑懼莫釋之際,只見奕劻與張之洞由蘇拉攙扶著,蹣跚而來。一看他們的臉色,便知出了大事。
「慰庭!」奕劻說道:「我給你看樣東西。」他將上諭遞了過去。
袁世凱接到手中,看上面寫的是:「內閣軍機大臣外務部尚書袁世凱,夙承先朝,屢加擢用,朕御極復予懋賞,正以其才可用,俾效馳驅,不意袁世凱現患足疾,步履維艱,難勝職任。袁世凱著即開缺回籍養痾,以示體恤之至意。」
不曾看完,袁世凱已經心氣浮動,臉色一直紅到耳朵後面,非常困難地強笑道:「天恩浩蕩,感激不盡。」他忽然想到:「不過今天是輪到我在觀德殿宿夜,怎麼辦呢?」
問到這種無關緊要,而且不必他再管的事,可知方寸已亂。世續隨即介面說道:「不要緊,我替你好了!」
「是!多謝世中堂!」
袁世凱請個安道謝,站起身來往外就走,根本沒有想到,還應該向同官道別。
其實他家已有接二連三的警報,都道:「宮保出了事。」不知出的什麼事。直到他坐車將到家時,軍機章京抄送上諭全文,才知道跟瞿鴻璣一樣,被逐回籍。
但細想一想,便可發覺,袁世凱的情形與瞿鴻璣大不相同。瞿鴻璣的被逐,才真是意外,而雖獲嚴譴,僅此而止。袁世凱被逐則可能是被禍的開始,料想還有不測的后命。
「要趕緊想法子出國。」官拜農工商部左丞的袁克定說:
「越快越好。」
袁世凱次子克文,事事與長兄的意見相左,唯有這一點完全贊成:「是的,越快越好。預備到那一國,趕緊找那一國的公使去商量。」
「非英即美,不然德國也可以,日本決不能去。」袁克定說:「還是英國吧!朱爾典跟老爺子的交情夠了。」
正在商量請什麼人跟英國公使朱爾典去接頭時,袁世凱已經到家。神氣自然好得多了,一言不發的進了上房,開口問道:「太太呢?」
「娘到東交民巷洋行里看首飾去了,已經派人去接,也快到了!爸爸!」袁克定說:「禍起不測,非遠避不可。兒子們商量,不如到英國。」
「不!我不出國。」袁世凱回答得非常堅決。
於是袁克文使個眼色,跟袁克定跪了下來,其餘諸弟,亦都隨兄行動,黑壓壓跪了一地。
「嗐……。」袁世凱是大不以為然的神態:「你們懂什麼?跟我為難的人,都巴不得我出此下策。我一走,不就正好授人一柄嗎?再說,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你們又怎麼辦?有我在,沒有人敢欺侮你們,我一走了,誰能替你們擔當?」這一說,袁克定兄弟恍然大悟,「可是,」袁克文說:「總也不能不早早籌劃啊!」
「當然!」袁世凱說:「打電話到天津,把你表叔請來。」
這是指的張鎮芳,現任長蘆鹽運使,袁世凱的私產都交給他經管,所以首先要找他來商量。
其次要找的是民政部侍郎趙秉鈞。剛要開口吩咐,心中轉念,趙秉鈞得到消息,自然會來。此刻他必是多方設法在探聽何以有此突變的內幕,不宜占他的工夫。因而決定什麼人都不找,自己靜下來好好作個打算。
事實靜不下來的,那麼多姨太太,一個個泫然欲涕,需要他去慰撫,更要抽出工夫來,跟於夫人商量家務。他決定隻身出京,先應付了「奉旨即行」的規矩,至於眷口暫時不動,好在袁克定是現任的京官,再有慶王照應,可以放心。
這樣談到下午,袁世凱忽然想起:「有那些客來過?」他問長子。
「我拿門簿來請爸爸過目。」
於是叫門上人將門簿取來,袁世凱翻開一看,倒有七八個名字,但都陌生得很,細看小注,才知道是進京引見的府道之流,大概還不知道「袁大軍機」已經出事,循例來拜,都讓門上擋駕了。
唯一的一個熟客是「楊侍郎——楊士琦」。袁世凱便問:
「楊大人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不進來通報。」
「楊大人沒有下車,投了帖就走了,說家裡有遠客,忙著要回去接待。」
袁世凱默然無言,將門簿發回,揮揮手打發門上走了,才凄涼地說了一句:「人情冷暖。」
「連趙智庵都不來,亦未免太勢利了一點兒。」
「他會來的。」袁世凱說:「如果連他都不來,可真人心大變了。」
趙秉鈞果然來了,是黃昏時分,穿一身家常衣服,悄悄兒來的。袁世凱猜的不錯,他是去打聽內幕去了,載澤與鐵良合力相傾,才會有此突變。
「鐵寶臣的用意是想進軍機。」趙秉鈞說:「這可千萬不能讓他如願,否則氣焰更甚。王聘卿、段芝泉,他們都會讓他壓得抬不起頭。」
袁世凱點點頭,想了一下說道:「你悄悄兒去見慶王,請他密保那琴軒頂我的位子。」
「是!」趙秉鈞又問:「宮保預備什麼時候出京?」
「你看呢?」
「越快越好!到了天津租界上就不要緊了。」
弦外有音,似乎還不容易自京城脫身,袁世凱表面不動聲色,暗中卻已定了主意。
等張鎮芳一到,閉門密談,決定到天津暫住,找楊士驤要幾萬現銀子,籌足了盤纏再作道理。
談到深夜,張鎮芳回客房上床,袁世凱只找了袁克定來,告訴他說:「我明天一早,跟你表叔上天津,到了我會打電話回來,你等我走了,再把我的行蹤告訴你娘,跟你姨娘。」
袁克定知道事態嚴重了,便即問道:「要預備什麼?」
「找一件舊棉袍。」袁世凱說:「一早去買一張三等票。」
「三等票?」袁克定怕是弄錯了,「一張?」
「不錯!一張三等票,我什麼人都不帶。」
「這怕不妥吧?」
「沒有什麼不妥。」袁世凱想了一下:「也罷,你找個穩當的人陪了我去。」
袁克定遵父命布置,挑了個很老實的聽差,關照他一路小心:「別把老爺的身分露出來!也不必太恭敬,只當結的一個伴好了!」他叮囑又叮囑:「總之千萬別胡說話!」
這夜袁世凱在書房裡檢點文件,通宵未眠,到得天色微明,飽餐一頓,照往常的規矩,十個煮雞蛋,兩籠蛋糕,一大碗牛奶。吃完換上青布舊棉袍,戴上一頂黑氈帽,用一條舊圍巾,繞著脖子遮了半個臉,雙手往袖筒里一縮,是個鄉下土老兒的樣子,誰也認不出來是曾煊赫一時的袁宮保。
於是悄悄出後門直赴車站,搭的是京奉路車。張鎮芳也在這列車上,不過他坐的是頭等。事先打了電話給北洋的老同事,郵傳部鐵路總局長梁士詒,交代京奉路局妥為招待,所以到了站由站長陪著上車,頗為招搖,目的是吸引步軍總領衙門,及民政部的偵探的注意力,好讓袁世凱暗渡陳倉。
車到天津,張鎮芳在總站下車,袁世凱卻在老龍頭下車,帶著聽差出了車站,他指著一輛車廂上漆著英文的馬車說:
「那是『利順德』的車子,你去招呼他過來!」
「利順德」是天津最大的一家西式旅館,專做洋人的買賣,偶爾也有中國的達官巨賈光顧,自備有接客的馬車。招待員一看聽差一身土氣,便問:「貴上是那位?」
那聽差雖老實,到底見過市面,說話很老練:「花錢住店,你就別問了!」他說:「你們最好的套房,不是十六塊大洋一天嗎?你要怕我住不起,先給一百兩銀子,存在你們柜上,慢慢來再算好了。」
那招待員看他居然知道利順德套房十六元一天,又聽他是東北口音,心想關外的土財主很多,伺候得他滿意了,大把銀子賞人,慷慨得很。這樣的客人,得罪不得。
於是趕緊陪笑說道:「你老哥在罵人了!請上來!請上來。」
把馬車圈了過來,聽差與招待員跳下來伺候袁世凱上車,然後一個坐車后的側坐,一個跨轅,馬車直駛英租界利順德飯店。
等袁世凱一下車進了大廳,滿座側目,在櫃檯裡面的經理,是個會說中國話的英國人,眼睛很尖,一下子就認出來了,急忙出來招呼。
「袁大人!」他深深一鞠躬,還待再說話時,袁世凱以手勢示意,攔住了他。
「有清靜房間,替我找一個。」
「有,有!」
經理親自引路,將三樓面對公園那最好的一間套房給了袁世凱。安頓稍定,命聽差打電話到張家,得到的答覆是:
「鹽運使已經到家,換了衣服,又上院見楊大人去了。」
※※※
「什麼?」楊士驤大出意外,而且亦頗為驚惶:「項城到天津來了!」
「是的。」張鎮芳答說:「跟我一班車,此刻住在利順德。」
「他是奉旨回籍的,怎麼可以溜到天津來?這件事,我擔不起責任,只有據實出奏。」
張鎮芳此刻的意外之感,亦不下於楊士驤之乍聞袁世凱到津。不過,他人很深沉,點點頭說:「我回去轉告項城就是。」
說完,不等楊士驤端茶送客,先就作個揖,揚長而去。
到了利順德跟袁世凱見了面,自然將楊士驤那幾句話,和盤托出。袁世凱一聽愣住了,頹然倒在椅子上,好半天作聲不得。
「哼!」張鎮芳冷笑著說:「庚子年他還不過是個永台,升泉司,升贛藩,調直隸,升山東巡撫,再接北洋,那一次不是你的力保?想不到今天是這副面目!」
「算了!」袁世凱又變得很深沉了:「不必跟他一般見識。」
「你是『宰相肚裡好撐船』,旁人可實在看不過去!」張鎮芳憤憤地說:「趕明兒個,我讓雲台把你五十賜壽,他送的那一堂壽序揀出來,送還給他,看他怎麼說?」
原來袁世凱這年八月里五十整生日,奉懿旨賜壽,翰林出身的楊士驤,致送的壽序中,自稱「受業」,竟是拜門了。本來執贄宰相之門,原是唐宋舊制,但年輩上大致亦要去實際不遠,而況袁世凱雖為軍機,究為入閣拜相。所以楊士驤此舉,頗致譏評。那知當初稱「受業」,如今摒師而不納,炎涼之間,未免令人不寒而慄,所以張鎮芳如此憤慨。
「不必再提他了。」袁世凱說:「且說眼前,大有進退失據之勢,你看怎麼辦?」
「且住兩天再說。我找王竹林去想法子,總要弄個幾十吊銀子,才能回得了河南。」
一語未完,電話鈴響,張鎮芳一拿起話筒,只聽接線生說:「京里趙侍郎,要請袁大人說話。」
「你等等!」張鎮芳拿手掩著話筒,對袁世凱說:「趙智庵!」
「我接。」
接話通名,只聽趙秉鈞說:「張中堂找了我去,說應該進宮謝恩……。」
「啊!」袁世凱被提醒了,不由得失聲而呼。
對方停了一下又說:「今天回京,明天一早遞摺子,還來得及。」
「好!」袁世凱答說:「你先請張仲仁替我預備謝恩的摺子,回頭我再給你電話。」
「趙智庵怎麼說?」張鎮芳問說。
「南皮的意思,我應該進宮謝恩。」袁世凱說,「我這麼一走,是顯得太急促了一點,如今既是趙智庵這麼說,大概別無舉動,我可以放心回去了。」
「怎麼個去法?我看悄悄兒來,只有悄悄兒去,仍舊是我陪你回京吧!」
「也好!什麼人都不必驚動了。」
於是張鎮芳托利順德的洋經理代定兩張京奉車頭等票,又打了電話給趙秉鈞,告知車次,請他派妥當的人來接,但他本人不必來,免得惹人注目。然後又通知了袁克定。諸事皆畢,張鎮芳陪袁世凱回家吃飯,正要出門,侍役叩門來報:
有客來拜。
這位不速之客是楊士驤的長子,銜父之命,特來慰問。袁世凱是極善於作偽的人,心裡冷笑,臉上卻一團春風,口口聲聲「世兄勞步」,周旋了好一會,送客出門,堅持送到樓梯口方始殷殷作別。
越是如此,楊士驤越覺不安,到得這天末班京奉車過天津赴京,鐵路局電話報告:「袁大臣跟張鹽運使已同車回京。」更為失悔。袁世凱獲譴,並不如想象中那麼嚴重,否則不敢已脫虎口,又投羅網。早知如此,何不敷衍一番?
※※※
到京已經十一點多鐘,趙秉鈞所派的人,跟袁克定都在車站迎接。正陽門還關著,袁世凱不準去叫城,在站長室休息了一會,到得十二點開城門,「倒趕城」而入。
就這一天之別,妻兒相見,已有隔世之感。夜深人靜,袁家父子倆加上一個張鎮芳,重新商議善後。在這一天之中,袁克定已見了好些人,探聽到好些內幕,袁世凱比較能放心了。
「慶王總算很夠交情,特為派了振貝子來,說已照你老人家的意思,保那桐進軍機。下午已經有明發了……。」
「那麼,」袁世凱打斷他長子的話問:「你去道賀了沒有?」
「去了。我帶著爸爸的名帖去的。金魚衚衕,賀客盈門,我不便久留,請過安要走,那相把我拉到一邊說,『請你回去,跟你老人家說,放心!回河南玩幾個月,我跟慶王一定有辦法。』又說,『鐵寶臣想攬權的心也太切了,遲早會栽跟斗。』」
「到底是不是鐵寶臣在搗鬼呢?」張鎮芳插進來問。
「是的!確鑿無疑。不過,關鍵是在澤公身上。有人說,澤公那裡最好疏通一下子。不知道爸爸的意思怎麼樣?」
「何必自取其辱?」袁世凱說:「盛杏蓀蓄心已久,如今將澤公包圍得水泄不通,怎麼疏通法?有這個錢塞狗洞,倒不如在北府下工夫。」
「是啊!」袁克定很興奮的說:「聽說攝政王回府,福晉很埋怨他一頓,說袁某人是老爺子看重的人,老佛爺在世也常說,庚子年虧得還有象袁某人那種心地明白的人,否則大局不堪設想。攝政王說,他亦不是存心要跟袁某人為難,只是隆裕太后話中帶著要挾,不能不遷就而已。」
「要挾?」張鎮芳不解地問:「要挾什麼?」
「那還不容易明白?」袁世凱說:「大行皇帝恨的第一個是我,第二個就是榮文忠。如果不拿我犧牲,就得翻榮文忠的老帳。」
「這也沒有好翻的!她要翻老帳,人家還要翻她的新帳呢?」張鎮芳突然問道:「天津有個說法,不知道京里聽到了沒有?」
「說那件事?」
「皇上駕崩啊!據說皇上肚子疼得不得了,就是中了毒!一死下來,臉色難看得很,皇后平時不到瀛台的,那會兒忽然鳳駕蒞止,讓瑾妃退了出去,一直到皇上咽氣入殮,連老太后病重都顧不得去伺候。為的什麼!為的是有皇后在,什麼人都不能走過去,揭開蓋在大行皇帝臉上的絲綿看一看遺容。」
「這話倒也有道理。」袁世凱問:「是誰說的?」
「聽說是肅王府里的人傳出來的,大概假不了!」
這一打岔把話扯遠了。袁世凱想了一下說:「此刻也無法細細打算,唯有抓住幾個要點。」他看袁克定叮囑:「你記好了!」
「是!」
「第一,務必保存實力,趙智庵我想是保不住,你告訴他,逆來順受,要能保得住。第二,慶王一定要能撐得住,四格格當年既能把慈禧太后敷衍得很好,如今何不也去敷衍、敷衍太后。」
「是的。」張鎮芳插嘴:「這一著棋很要緊,外面再敷衍好了小德張,就可以把澤公抵銷掉。」
「不錯!總以削弱澤公的勢力為第一要著。還有,」袁世凱略略提高了聲音:「鐵寶臣一定會跟良賚臣爭權,良賚臣是濤貝勒所賞識的,這中間就大有利用的餘地了,你告訴振貝子,請慶王好好兒琢磨一下。」
袁世凱的意思是很明白的,鐵良跟良弼爭權,便等於跟載濤爭權。支持載濤,再利用載濤在攝政王面前進言,就不難打倒鐵良,削弱了載澤的勢力。
這父子中表的一夕之談,大致定下了交通官闈、維持舊盟、孤立載澤、抵制鐵良,以及俟機打倒新仇舊怨,勢成不解的盛宣懷的策略。
※※※
謝恩應趨宮門,但當然是不會召見的。袁世凱這由天津去而復回的一段秘密,知道的人很不少,對他的「盛名」自然有損。一段的清議,多喜拿他這一次的遭遇,與翁同龢、瞿鴻璣的被逐,相提並論。翁瞿都是在最紅的當兒,一頭從九霄雲上栽下來,所予人的意外之感,以及身受者的打擊,都比他此番奉旨回籍養痾,要重得多,但無不寵辱不驚,從容以處,真彷彿如孟子所說的,胸中有一團浩然之氣。相形之下,見得讀書人的尊貴,就算他們是矯情鎮物,也是涵養功深,遠非袁世凱所及。
不過,這一番張皇,亦有收穫,至少可以證明,大權在握的載灃不為已甚,不但性命可保,甚至也不會象翁同龢那樣,已經被逐,復有交地方官編管的嚴譴。因此,見風使舵慣了的一班人,覺得稍稍親近,亦不自妨,錫拉衚衕的袁宅,固不可復見臣門如市的盛況,卻不似奉嚴旨那天那樣的凄涼了。
計劃當然改變了,袁克定留京供職,袁克文奉父侍母,全眷回河南。來話別的人,絡繹不絕,最使得袁世凱感動的,自然是張之洞。
大開中門,迎到廳上,請張之洞升了炕,袁世凱命長子率領諸弟,一字排開,磕下頭去。口不言謝,而意在叩謝張之洞保全的深恩,是很顯然的。
「不敢當,不敢當!」張之洞欠身虛扶一扶,等袁家弟兄站起身來,他只跟袁克文說話:「豹岑近來看的什麼書啊?」
袁克文絕頂聰明而學無專長,最近在看吳大澂、葉昌熾為潘祖蔭捉刀的、有關碑帖的著作,知道張之洞很討厭這些玩藝,所以答說:「在讀杜詩!」
「你是第幾遍讀?」
「第三遍。」
「不夠,不夠!」
於是張之洞由杜詩談到「盛唐」、「晚唐」,再由唐詩談到宋詞,滔滔不絕,一談便是半個鐘頭,不容人張嘴。好不容易才讓袁世凱插進一句話去:「中堂就請在舍間便飯。」
「不,不!」張之洞說:「琴軒約了我談事,我該去了。」
「中堂這麼說,我可不敢再留。」袁世凱說:「如果是前幾天,我把那中堂請了來,也是一樣。」
「如果是前幾天,我就拉你一起去擾琴軒了。」張之洞面現悽惶:「慰庭,你這一走,就該輪到我了。」
「那是決不會有的事。中堂四朝老臣,又蒙孝欽顯皇后特達之知,國家柱石,攝政王極敬重中堂的,聽說曾跟中堂虛心請教,如此批折,足見是以師禮待中堂。」
「我請攝政王多看看『雍正硃批諭旨』。」張之洞欲言而又止地,終於搖搖頭說:「『南人不相宋家傳』,南人亦可哀也已!」說完,踱著方步往外走。
袁世凱帶著他的兒子送到停在廳前的轎子邊,看他上轎抬走,方始轉回身來,一面走,一面問:「南皮剛才念的那句詩,我沒有聽清楚。」
「『南人不相宋家傳』。」袁克文答說:「彷彿是南皮自己做的一首詩。」
「你倒找來我看看。」袁世凱說:「何以南人可哀。」
※※※
雖說全眷回籍,其實還是袁世凱先走,家眷隨後出京。因為奉旨回籍,向例只比充軍稍微寬一點。充軍是旨下即行,出城找個地方暫住,再備行裝,奉旨回籍雖不必這樣急如星火,但亦未便多作逗留。
路局授瞿鴻璣之例,為袁世凱掛了花車,可是送行的場面,卻不能相比。瞿鴻璣有一班翰林、御史的門生,捧老師的場,朝官亦知他的被逐回籍,只是一時不自檢點,驟失簾眷,被禍到此為止,決不會有何株連,且很可能還有復起之日,不妨留個將來京華重見的餘地,所以亦都衣冠送行。
而袁世凱不同。私宅致意,還不甚要緊,公然車站送行,顧慮甚多,亦因為袁世凱的仇人太多。因此上車之時,情景凄涼,除了家人至戚之外,只得兩個僚友送行。
一個是學部侍郎嚴修。他在北洋為袁世凱專管學務,由此而得循資晉陞為學部侍郎。就私誼而論,對袁世凱自不無知己之感,所以前幾天特為袁世凱打抱不平,抗疏相爭,說「進退大臣,應請明示功罪,不宜輕加斥棄。」其功當然不必再談,其罪又何可明言?攝政王看的這個摺子,唯有把它「淹」了。而嚴修因其言不用,且有兔死狐悲之感,已在考慮告病辭官。
另一個是楊度,現在以四品京堂派在憲政編查館行走,九年立憲,細列按年應辦事項的「清單」,就出於他的手筆。此人如在戰國,早已肘懸斗大金印,無奈他得識袁世凱時,已無開府北洋的風光。不過以他策土的眼光來看,可成大事者,始終只有一個袁世凱。
這天特地來送行,一則有傾心結交之意,再則亦有自高聲價的作用,「世人皆欲殺,我意獨憐才。」他之來送袁世凱,若能予人以這樣的印象,便是絕大的收穫。
嚴修一上了花車就表示,要送到保定,楊度自然追陪。袁世凱卻大為不安,「兩位厚愛,我自然感激。不過流言甚多,連我都被中傷了。」他很懇切地說:「兩位請吧!」
「聚久別速,後會又不知在什麼時候,趁此機會,多談一談!」
「別自有說,禍不足懼!」楊度接著嚴修的話說。
袁世凱知道他「別自有說」是由於梁啟超在善耆面前很下了工夫,所以立憲派的中堅分子,不管是到京請願,或者著書立說,都在暗中很得善耆的照應。所以他敢大言:「禍不足懼!」
然而自己不也是立憲派嗎?襄贊其事,很出了些力,也發生了很重要的作用,而善耆受了康梁的影響,處處跟自己作對。同樣是立憲派,何可有兩種絕然不同的待遇?
袁世凱由這一點聯想到大行皇帝的哀詔初頒時,康有為竟發通電,指他「弒君」,益覺不平。於是徐徐說道:「立憲的呼聲,高唱入雲,這是千秋萬世的一件大事,我袁某人幸參末議,對歷史是交代得過的。我之被禍,未嘗不由改革官制,設憲政編查館而來,不過清夜捫心,也有值得安慰的地方。張四先生跟我交誼不終,通國皆知,而自朝廷宣布立憲,他寫信給我,說『昔日之窺公,固不足盡公之量』。二十年不解的誤會,一旦渙然,實在是我平生的快事!」
這是指張謇與他絕交二十年而復交一事,袁世凱得意之情,溢於詞色,臨歧話別,而有此豪情快語,自然使人高興,楊度不由得從馬褂插袋中,掏出一扁瓶的白蘭地,以蓋作杯,快浮一白。
「不過,如今談立憲,亦猶如三十年前談洋務,太時髦了!是故立憲派亦有真、有假。」袁世凱拍著楊度的手背說:「晢子是五大臣的幕後英雄,可稱憲政的保姆,自然是立憲派。我看康梁就不見得了。」
「康梁師弟,似乎應有所區分。」嚴修說道:「如混為一談,稍欠公道。」
「誠然,誠然!」袁世凱很快地說,然後轉臉問道:「有個叫胡衍鴻的革命黨,晢子,你熟不熟?」
「怎麼不熟?他是廣東人,一名漢民,字展堂。筆下很來得,我們在東京常有往還的。」
「好!」袁世凱略一躊躇又說:「我是開了缺的,不在其位,不妨談談,三年前有人拿了一份《民報》給我看,其中有一篇文章,我還記得題目叫做《記戊戌庚子死事諸人紀念會中廣東某君之演記》,這『廣東某君』據說就是胡衍鴻。其中記戊戌那年的內幕,頗得實情。」
這一說,嚴修跟楊度都大感興趣,因為天下皆知,戊戌政變由袁世凱告密而起,如今由當事人親口道來,自非道聽途說可比,所以都凝神靜聽。
「這胡衍鴻,我很佩服他!他說康有為一變再變,自欺欺人,一點不錯。康有為前後有『五個退化』。」
所謂「五個退化」是胡衍鴻的批評:「康有為初時,說要創一個大教。他見中國用孔子教,幾千年人心晦塞,民氣奄弱,他說弟子之不肖,未必因為師傅之不良。孔子的教,非不大純,現時中國卻用不著,必得大加改良,兼取一切佛、老、耶、回諸教的精義,融造參合起來,做一新教。平心論之,康有為此時志氣真是不可及的。」
「他自號『長素』,爭長素王,語雖狂妄,志氣之高確不可及。」嚴修問:「『退化』何說?」
照胡衍鴻的說法,康有為由監生中了舉人,「打動凡心」,不做教主要做政治家,在志氣上是退化了一級。不過他講民主,也講民族,說過「保中國不保大清」的話,亦未足為非。
及至由舉人中了進士,去民遠而去官近,大談立憲,這立憲自然是君主立憲,無形中變成「保大清」,志氣上又退了一級。
到得上書言事,「屢蒙召見」,康有為論調又一變,「竟反背前日的話,以為實在連議院也可以不必開,憲法也可以不定,有這般的好皇上,但求講變法夠了!」這樣,志氣上豈非又退一級?
戊戌改變后,康有為自稱奉有衣帶詔,「命他起兵勤王,結果變做保皇。」胡衍鴻的詞鋒很銳利,他說:「勤王、保皇本應該沒有分別,然而解釋起來卻很可笑。勤王是要起兵保駕入清君側,皇上既然岌岌可危,說著勤王就該馬上去做,若是皇上沒有危險,也不必去勤他。」
接著胡衍鴻又說:「保皇卻不然,不必興兵動眾,只須集些錢財,不論何時何地,皇上沒有危難,我也可以保他,皇上就有危難,我也是這樣保他,皇上坐在北京,我坐在這裡,天涯地角,兩不相謀,也是一樣保法。康有為變到這個主義,要算他目前歸宿所在,卻比起勤王時節,又是第五級退化了!」
談到這裡,袁世凱停了下來,啜口茶閑閑地問楊度:「晢子,你在東京見過『康聖人』所奉的『衣帶詔』沒有?」
「多少人想見都見不到。我不信有此一詔!」楊度答說:
「康門高弟,亦頗不以此舉為然。」
「康門高弟」自是指梁啟超。袁世凱不知道楊度所說的「此舉」,包括康有為借「衣帶詔」斂財在內,只以為楊度是替梁啟超辯白,不以康有為自稱奉有衣帶詔為然。這一來,話就有點接不下去了。
到這時,賓主三人才覺得輪聲震耳,不由得都轉眼外望,風卷黃沙,昏蒙蕭瑟,令人有一種鬱悶難舒的感覺,不如不看。
於是不約而同地收攏了視線,仍舊由袁世凱接著楊度的話說:「康有為這『五個退化』之中,變法一說,倒是無意中搔著了癢處,連張南皮在內,都忍不住動心。翁師傅器量狹一點,不過想致君於堯舜之忱的忠愛之心,是萬無可疑的,大概他對康有為的論調,也覺得不失為救時的良策。不過,翁張兩公,都是讀通了書而不免天真的人,以為王安石的變法不錯,錯在用非其人,鑒往如今,康有為之言可用,康有為其人不可用!所以,說翁張兩公曾薦過康有為,是康梁一黨造作出來,自抬身價的活,其實是不會有的事。不過,既賞其言,不免要談到其人,大行皇帝自然不會了解『師傅』的苦心,貿然傳旨召見康有為,翁師傅總不能說,康某心術不正,不宜召見。只好支吾其詞,以致惹得大行皇帝對師傅有了意見。否則,以大行對翁師傅之親密,當時只要出死力爭一爭,孝欽顯皇后難道就不念兩朝帝師的舊情?」
嚴修一面聽,一面不斷點頭,聽完說道:「宮保此論,精闢之至。說翁師傅曾舉薦康有為,我亦不信。翁師傅很想有魄力,實無魄力,就算真的賞識康有為,亦沒有膽量去薦他。」
「再說,」楊度介面:「翁師傅豈不知康有為有野心,就不忌他?」
「康有為如果得志。自然要爬到翁師傅頭上。此人名心甚熾,利心亦不淡,只要看他用『衣帶詔』行騙就可知道。」袁世凱緊接著說:「不但衣帶詔無其事,就是所謂『兩奉密詔』亦不盡不實,第一道硃諭是給四京卿的,與康有為無干。而且到底有沒有這道硃諭,亦是疑問。」
談到這裡,是個叩問戊戌政變的好時機,楊度不肯錯過機會,且趁勢問道:「怎麼,不是說譚復生去訪官保時,曾經出示硃諭嗎?」
「不是!」袁世凱想了一下說:「這一重公案,我受謗已久,不妨談一談當時的真相。」
據袁世凱說,戊戌年七月底,他奉召進京后,八月初一召見,即有上諭以侍郎候補,專責練兵。八月初三晚上,譚嗣同訪袁世凱於海淀旅寓,要求他殺榮祿並派兵包圍頤和園。出示的硃諭,乃是墨筆所書,大意是說:「朕銳意變法,諸老臣均不甚順手,如操之太急,又恐慈聖不悅,飭楊銳等另議良法。」
於是袁世凱表示,既非硃諭,亦無圍頤和園、殺榮祿之說。譚嗣同說:「硃諭在林旭手中,此為楊銳所過錄。」袁世凱認為變法宜順輿情,末可操切。而譚嗣同則頗為激動,以為自古非流血不能變法,須殺盡老朽,方可辦事。當夜無結果而散。
八月初五,再次召見,袁世凱陳奏,變法尤在得人,須老成持重者襄贊主持,並曾推薦張之洞,皇帝頗為動容。
「兩位請想:康有為叫譚嗣同來勸我造反,而且這樣子造反,決無成功的可能,只會害死皇上,我能聽他的嗎?所以一回天津,我就跟榮文忠密談,榮文忠從座位上站起來說,『我已奉懿旨進京,這個位子就歸你了。』原來楊莘伯早我先到天津,已經跟榮文忠商量好了。我想,照此光景,皇上是已經讓康有為害了,無端拿我去蹚了一趟渾水,真是從何說起?事到如今,我只有表明心跡,我說,『今日之事,皇上的處境很危險。如果皇上有什麼,我難逃嫌疑,唯有一死而已!』榮文忠拍拍胸說,『皇上決計無他。其餘臣子,可就保不定了。』這幾年頗有人不諒於我,兩位請為我設身處地想一想,這件事我除了告訴榮文忠以外,還有第二個辦法沒有?」
照他的說法,自然無瑕疵可指摘。不過傳說當八月初五召見袁世凱時,皇上曾寫給他一道硃諭,這一點他略而不提,即成疑問。只是嚴楊兩人都不便追問下去了。
「我這次禍起不測,看透了炎涼世態,回到河南,很想在蘇門山中,築室歸隱。不過,世味雖淡,到底也有忘不了的事,亦可說是一種極大的安慰,即如兩公的高誼,就刻骨銘心,沒齒不忘的。」
「言重,言重!」嚴修跟楊度不約而同地說。
「還有南皮,我受了他的大德,不知何以為報。自兩宮升遐以來,不過短短五十天工夫,南皮已經傷透心了!我真擔心,不知此別還能重見與否?」說著,袁世凱的眼圈發紅,真的動了生死離別的哀感。
楊度卻很注意他「傷透了心」這句話,便即問道:「莫非南皮亦大受排擠?」
「排擠雖不見得,但其言不用,而且處處走絕路的樣子,南皮如何不傷心?」袁世凱探手入懷,取出一張紙攤開來,放在桌上,「兩位看,有詩為證。」
詩是一首七絕,題目叫做《讀宋史》。「南人不相宋家傳,自詡津橋驚杜鵑,辛苦李虞文陸輩,追隨寒日到虞淵。」第三句四個姓下面有小字註明名字:李綱、虞允文、文天祥、陸秀夫。
「好詩!」楊度讚歎著:「由宋太祖貫穿到祥興帝,還提到南渡,二十八字,一部宋史。南皮真是一大作手,七絕更是唯我獨尊。」
嚴修卻不作聲端然肅坐,面色凝重異常,張之洞已經預見到大清朝的氣數將終,嚴修的感覺中,不由得浮起亡國之哀。
「南人不相,而李虞文陸,皆為南人,辛苦追隨,所為何來?」楊度又發議論:「若謂借他人杯酒,澆自家塊壘,南皮牢騷滿腹,固是就詩論詩的看法,然而與其謂之為牢騷,倒不如說他有深憂,唯恐為文陸。以南皮的生平而言,自然是想做虞允文,無奈處今之勢,大清朝欲為南宋而不可得,果然日暮途窮,恐怕亦只能做文天祥、陸秀夫,而實為南皮所萬不甘心者!」
袁世凱只知道虞允文是四川人,曾在采石磯大破金兵,卻不知虞允文出將入相二十年,又曾持節開府,置「翹材館」延四方賢士,平生汲引的人材甚多,恰與張之洞志趣相類。
嚴修當然深知,覺得楊度說張之洞不甘為文陸,想做虞允文,頗能道著張之洞的心事,不由得深深點頭:「晢子此論極精!」
楊度自不免得意,又喝了一大口酒,看著嚴修問道:「范公如果生在宋朝末年,到得日落虞淵,何以自處?」
雖是假設,嚴修卻很認真,面容庄肅地想了一會答說:
「我自知弗能為文陸。能如王伯厚於願足矣!」
因為這是「言志」,袁世凱當然也很注意,便即問道:
「王伯厚何許人也?」
「就是做《困學紀聞》的王應麟。」楊度答說。
「淳祐元年策士集英殿,理宗想拿第七卷拔置第一,問應麟的意見,應麟看了卷子說,『此卷古誼如龜鑒,忠肝如鐵石,臣敢為得士賀。』及至拆彌封,正是文文山。度宗朝王應麟當禮部尚書,上疏不報,辭官回鄉,很著了些書。大概死在元成宗的時候。」
明了了王應麟的生平,也就知道了嚴修的想法,清朝如亡,他不想做殉節的忠臣,但也不會出山做官,歸隱故里,著述為業。以嚴修的學行看,能如王應麟也正是他的最好安排。
其言篤實,袁世凱不由得贊一句:「范孫真是君子人!」
這時楊度已有幾分酒意,談興益豪,便向袁世凱說道:「宮保如何?其實宮保很夠虞允文的資格,將來也許還有用武之地。」
袁世凱想了一下,很謹慎地回答:「我不指望有那一天!
如果要我做虞允文,必是只剩下半壁江山了!」
「我看落日虞淵是近了!照目前親貴排滿、滿人排漢的情形看來,能不能拖到九年憲政實現之日,大成疑問。萬一不幸而言中,宮保,恐怕不容你嘯傲蘇門。請問,那時不做虞允文又做什麼人?」
喝了酒的楊度,頗有咄咄逼人的意味,袁世凱史事不熟,不知道有什麼人可以自況,只好微笑不答。
「其實,宮保,我在想,如果把宋朝倒過頭來,倒有個人很可以取法。」
「誰啊?」
「趙匡胤!」
此言一出,袁世凱大吃一驚,急忙搖著手說:「晢子醉了,晢子醉了!」
嚴修冷眼旁觀,心裡為那班少年親貴在悲哀!楊度已在想做趙普,要奪他「孤兒寡婦」的江山了,「載」字輩的那些王公,還當自己是生在雍正、乾隆年間。豈非天下至愚之人?「開飯吧!」袁世凱深怕楊度再發狂言,落入嚴修耳中,諸多不便,所以設法打岔,沒話找話地說:「旅途之中,簡慢之至。」
「不必客氣。」嚴修說了這一句,告個方便,由聽差領著到車廂一端去如廁。
「晢子,你沒有醉吧?」袁世凱惴惴然地問。
「宮保怕我喝醉,我就不喝。」楊度將瓶塞使勁一拍,藏酒入懷。
這證明他神智非常清楚,袁世凱便即低聲說道:「晢子,我很失悔,在京里的時候,應該常常向你請教。從今以後,務請勿棄,我打算讓大小兒給老兄遞個門生帖子。」
「萬萬不可!」楊度受寵若驚,亂搖著雙手,「萬萬當不起!」
袁世凱很想逼楊度說一句,跟袁克定換帖稱兄道弟的話,只是楊度不喜歡這一套,根本沒有想到。袁世凱無奈,只好拱拱手說:「我總覺得大小兒該跟老兄學習的地方,太多,太多。回京以後,務必多指點指點大小兒!」說著從腰間解下一方漢玉剛印,遞給楊度:「臨歧無以為贈,聊且將意。晢子,交同金玉之堅!」
「宮保這麼說,楊度不敢不領,亦不敢言謝!」他用雙手將那方漢玉接了過來,隨即系在帶上。
※※※
袁世凱離京不久,民政部侍郎趙秉鈞免職,這是意料中事,封印以後,監察御史謝遠涵參劾郵傳部尚書陳璧,也是意料中事。
這個摺子參得很兇。案由是「虛糜國帑,徇私納賄」,文內條舉劣跡,有訂借洋款,秘密分潤;開設糧行,公行賄賂等等。當然也牽涉到「五路財神」之稱的梁士詒。不過,他不甚擔心,因為要講辦鐵路營私舞弊,盛宣懷的把柄都在他手裡。同時,他全力交涉,從比國收回京漢路的路權,朝廷雖無一字之褒,可是連載澤亦不能不承認他此舉有功於國,盛宣懷想信此機會攻掉他,在他看來,未必能夠如願。
類此參案,自然是派大員查辦;一個是德高望重的孫家鼐,再一個是那桐。孫家鼐已經不大管事,主持查案的是那桐,而那桐只要有人送錢上門,不管來路如何,他都敢收,自喻為「失節的寡婦」,「偷漢子」已經不在乎了。因此,梁士詒益發不愁,把他手下的大將關冕鈞、關賡麟、葉恭綽找了來,有一番話交代。
「兩宮升遐,八音遏密,年下沒有什麼好玩兒的地方,不如請同事們加加班,額外另送津貼。一方面幫了公家的忙,一方面既省了年下的花費,另外又有收入,是個難得積錢的機會,勸大家不妨買點鐵路股票。」
兩關一葉,如言照辦,所以郵傳部鐵路這一部門的收支帳目,不待欽差派員來查,就已經整理得清清楚楚了。
到了除夕那天,由於國喪未滿百日,梓宮暫安在宮內,因而平時肩摩轂擊的大柵欄、笙歌嗷嘈的八大胡同,清靜異常。至於貼春聯、放爆竹,最能渲染年味的那些花樣,自亦一概不許。九城寂寂,近乎凄涼了。
然而關起門來,合家團聚,又是一番景象。金魚衚衕那宅,來辭歲的絡繹不絕,到得黃昏,關照門上,再有來客,一律擋駕,那桐只有一班客要請。
這班客在名士筆下,稱為「小友」,全是戲班子里的名伶,又以旦角居多。那桐把他們邀了來,不是為了串戲或者清唱,只以一遇國喪,戲班子立刻就得輟演,伶人生計,大受威脅。那桐借吃年飯為名,請來相熟的一班「小友」,大散壓歲錢。當然,名氣有高下,交情有深淺,紅包也就有大小,從四百兩到四十兩不等,跟包一律四兩銀子一個。
到得十點多鐘,這班「小友」散了一大半,但留下來的還有七八個,正在客廳中纏著那桐,要他以維持市面為名,設法破例開禁,准戲班子提早開鑼時,門上來報:「郵傳部梁大人來了!」
已關照了有客一律擋駕,門下居然敢違命通報,自然是已得了一個大人的門包之故。那桐在這上面最精明不過,也最厚道不過,為了讓門上能心安理得地受那個門包,便點點頭說:「請進來!」
「大年三十,財神駕到!」王瑤卿笑道:「中堂明年的流年,一定是好的。」
「對了!」那桐被提醒了似的,「財神來了,你們可別錯過機會!回頭好好放眼光出來。」
在一旁伺候的聽差,聽這一說,隨即悄悄地去準備。這樣的場合,自然不是推牌九,就是搖攤,便搭好桌子,增添燈火,備好兩副賭具待命。
這時梁士詒已經到了廳上,布袍布鞋,手上拿著木盒,一見有這些名伶在座,似乎頗感意外,但仍從容不迫地向主人致了禮,也跟大家都招呼過了,方始將那木盒子揚揚說道:「得了一盒德皇御用的雪茄,特地給中堂帶了來,留著待客。」
他既不說打開來嘗嘗,也未親手奉上主人,卻將這盒封緘甚固的名貴雪茄,順手遞給了那宅的聽差,這一來,那桐當然懂了。
「我不抽這玩意,洵貝勒最愛好雪茄。」那桐吩咐聽差,「你好好收在我書房裡,我要送人的。」
「是!」聽差奉命唯謹地,捧著那盒雪茄往裡邊而去。
「今年這個年,可是省事多了。」那桐指著那班伶人說:
「就苦了他們。」
「這可是沒法子的事,不過有中堂在,他們也苦不到那裡去。」
「中堂不如財神!燕孫,」那桐笑道:「你來放賑吧?」
「這,」梁士詒做出稍有畏縮的樣子,「不要緊吧?」
「在中堂府上,怕什麼?」說著,王瑤卿來拉梁士詒。
那桐與梁士詒都到了小客廳里,就一張紅木桌子面對坐下,做主人的說:「自然財神做上風,玩什麼?」
「請中堂吩咐。反正不能打麻雀。」
「你們看呢?」那桐看著左右問:「要不要梁大人做番攤給你們打?」
「搖攤得要有人開配。」唱小生的程繼先說:「番攤數棋子兒更麻煩,倒不如一翻兩瞪眼的牌九為妙。」
「好吧!就是牌九。」梁士詒說:「請把籌碼遞給我。」
那宅的籌碼很講究。他處的籌碼,都是長條子牙籌,唯獨他家的象牙籌碼,圓如洋錢,中間打個洞,可以貫穿在銅簽子上,邊緣鏤出迴文的壽字,填以彩色,金色的最貴,五百兩一個,依次是紅色一百,黃色五十,綠色十兩。梁士詒理齊了四疊籌碼在桌上,餘下的交主人保管。
「來!每位一個。」他拿起八個金色籌碼,往外一撇。
「來吧!別客氣。」那桐做「散財童子」,將籌碼一個一個塞到「小友」手裡。
「還有六千銀子,」梁士詒指著籌碼說:「讓你們贏凈了為止。」
「聽見了沒有?」那桐將籌碼交給王瑤卿:「歸你管庫,你可仔細,兌啊、找啊的,別弄錯了。」
於是梁士詒捲起衣袖推庄,手氣平穩,玩了有個把鐘頭,突然手氣轉壞,連賠了三把,只剩下兩千銀子,而下風卻越賭越潑,金色籌碼都出現在賭註上了。
「慢點!莊家只有兩千銀子。」那桐說道:「我看是多了,而且多得還不少。」
「中堂何不在我身上賭一注?」梁士詒看著那桐說:「風險有限!」
「好!我在你身上賭一注。」那桐將自己的賭注收回,成了莊家的臨時股東。
打骰子分牌,上門兩點,天門八點,下門么四配人牌,紅通通一片,卻只得三點,有人就說:「『單雙』的牌,凶多吉少了!」
梁士詒將兩張牌扣著用中指一摸,大聲說道:「統配!」
說著將牌移向那桐,他也摸了一下,一張地牌,一張么丁,果然是「單雙」吃上下門的牌。這兩張牌當然不必給人看,隨手一攪糊,結帳賠了一千多銀子。
「中堂在我身上賭輸了一記!」說著,梁士詒取了一張一萬銀子的銀票,遞給王瑤卿。
「風險有限。」那桐答說。
等客人辭去,那桐親自到書房去打開那盒「德皇御用」的雪茄,裡面有張「存條」,梁士詒已在那桐滙豐銀行的戶頭中,存入五萬銀子了。
宣統元年正月十六,孫家鼐、那桐奏復謝遠涵參劾陳璧一案,洋洋五千言之多,結論是:「該尚書陳璧才氣素優,勇於任事,甚有能名,惟德不勝才,往往失之操切,輿情不洽,聲名頓減,遂致謗議叢生。此次所參贓私各節,或未免人言之過,然濫費公帑,濫用私人,檢查該署官冊,皆所難免。徇情見好,殊愧公忠,職守有虧,實難辭咎。」奉旨交部嚴加議處,終於革職。而謝遠涵所指責的梁士詒、葉恭綽、關冕鈞、關賡麟,盡皆安然無事。
其時東三省總督徐世昌,自知「袁黨」的色彩太重,而又以奏摺繕寫有瑕疵的細故,傳旨申飭,見微知著,託病奏請開缺。奕劻知道他不能安於外任,而少年親貴也不放心他膺邊疆重寄,正好郵傳部尚書出缺,便保他繼任,調雲貴總督錫良為東三省總督。
這一來,另一個「袁黨」楊士驤,更為恐慌,喝酒打牌時,常會突如其來的說:「我楊老四可不是袁黨!」但旁人不是這麼看法,覺得楊士驤恃袁世凱為奧援,冰山既倒,怕他何來?直隸有看不下的事,盡不妨攻擊。
於是有個給事中高潤生,對直隸百姓無不痛恨的津浦路北段總辦李德順發難,狠狠參了一本。當然牽涉到津浦路的總辦大臣呂海寰,而暗中所攻的卻是楊士驤。因為李德順的差使,是出於楊士驤所保薦,兩人的關係非常密切,楊士驤之有今日,可說一半靠袁世凱,一半是靠李德順。
李德順是廣東人,出身微賤,卻娶了個德國女人為妻,一向在青島一帶廝混。庚子以後,楊士驤飛黃騰達,兩年工夫由直隸候補道做到署理山東巡撫,自分「官居極品」,不但難望更上層樓,巡撫能夠真除,已非易事,那知官符如火,由於李德順的投效,竟又開了一番新的局面。
原來其時朝廷很注重對德的外交,而山東是德國的勢力範圍,所以楊士驤做山東巡撫,第一件大事便是將德國人敷衍好。李德順便替楊士驤策劃,暗中以光緒二十四年為膠州灣事件所定條約中,許予德國而未履行的利益,如採礦權等等,確定讓予德國,而表面談判撤兵的條件,只是以二十八萬銀元買回德國所蓋的營房。朝廷認為楊士驤善辦外交,大為激賞。
同時,李德順又常陪著楊士驤到青島,跟德國駐華的官員敦睦友誼。此外,凡可以取悅德國的花樣,無不想到做到。因此德國的報紙,常常恭維楊士驤,而德國的公使、領事,只要有機會,亦無不大讚楊士驤。由是之故,袁世凱內召,保楊繼任,才得一奏即准。
李德順本來是北洋洋務局的翻譯,久住天津,此時當然隨著楊士驤捲土重來。其時津浦路的督辦大臣呂海寰,雖當過駐德公使,但不諳德文,而津浦路借英、德兩國的款子建造,合約內規定南北兩段分聘英、德總工程師。呂海寰以語言隔閡,無法與北段的德國總工程師直接打交道,譯員又不甚得力,深以為苦。於是楊士驤正好推薦李德順,經過呂海寰同意后,奏請派為津浦路北段總辦。
於是,李德順上恃直督,外結客卿,盡奪呂海寰的權柄,不但經費收支一手把持,甚至呂海寰下條子派的人,亦未必能為李德順接受。至於工程,則自徵收民地到購料僱工,營私舞弊,無所不用其極,而最不能令人忍受的是,蓄意媚外,幾不知有國家二字。本來在盛宣懷當鐵路總公司督辦大臣時,只要借款到手,不惜以路權拱手讓人,梁士詒代之而起,全力相爭,大為改觀。所以津浦路借款,除了南北兩段各用英德總工程師各一人以外,別無束縛,而李德順則不但公款存在德華銀行,巧立名目如副工程師、書記、醫官之類,用了六十幾名無事可做、坐領乾薪的德國人。最後,打算將津浦路天津總站設在城南南關地方,可把「天津衛的哥們」惹火了!
天津華商的市面,都在城東城北,鐵路總站既對繁華地方有極大的作用,理應設在水陸均便的河北。而南關地方,窪下不毛,且距運河不近,同時津浦路接京奉路入京,而新車站在河北,如由北繞西而南,轉車亦不方便。所以勘定在新車站迤西辛庄地方,設置總站,且已破土。此為袁世凱在外務部尚書任內,力拒德的要求,一手主持的結果。及至袁世凱被逐,李德順推翻原議,棄北就南,說穿了,無非既以媚外,亦以營私而已。
原來南關以東,便是各國租界,德國且已提出要求,在德租界傍海河另設一站,果然如此,德租界立刻就會成為水陸要衝,盡奪華商之利。
至於李德順的營私,手段甚巧亦甚拙,他是跟一個姓曹的,合設了一家公司,在南關預定建作總站之處,以極賤的價錢,收買了大批土地,但呈報農工商部註冊,報的是每畝六百五十兩,將來徵購,自然照此給價。一轉手之間,估計可以有五十萬銀子的暴利,但所謀如果不成,則此一大片鬧水的窪地,就更難脫手了。
這一來,天津與直隸的士紳大嘩。及至高潤生髮難,朝旨派直隸徹查,楊士驤正在設法為他洗刷之際,直隸全省士紳,大動公憤,在天津集會,認為津浦路的工款,雖借英德外債,但一部分是直隸、山東、安徽、江蘇四省在食鹽上加價而來,所以津浦路是國家的鐵路,但亦是四省百姓的鐵路,不容李德順隨便盜賣主權、侵吞肥己,決定調查他的弊端,預備「京控」。
楊士驤看眾怒難犯,答應將總站仍舊移回辛庄。但公憤未平,加以新派的津浦路幫辦大臣孫寶琦,亦主張嚴辦,而所有的報紙,一致抨擊,使得楊士驤又急又氣。四月二十八那天,將李德順找了來,痛罵一頓,余怒未息,隨即趕到新車站去迎接欽差。
欽差是法部尚書戴鴻慈,奉派為答謝俄國遣使來吊國喪的專使,由京出國,經過天津。照規制,凡欽差過境,督撫要「請聖安」,儀制是在欽差入境的接官亭中,陳設香案,等欽差在香案後面東首站定,督撫便率省城文武,朝香案行三跪九叩的大禮,稱名請安,欽差代皇帝答一句:「朕安!」如果是朝廷倚為柱石督撫,恩禮特優,便再加一句:「卿安?」不待回答,儀式便算結束。
有了火車,請聖安當然是在車站。列車開到,司機的技術很高明,車停穩了,欽差花車的出入口,恰好對正鋪在月台上的紅地毯。戴鴻慈神情肅穆地下車站好,楊士驤便領頭行禮,口中說道:「北洋大臣直隸總督臣楊士驤,率領屬下,恭請聖安!」
「安」字還不曾出口,人不對了,但見手足牽動,口眼俱斜,一頭栽在紅地毯上。當即有人驚惶的喊道:「不好了!大帥中風了!」
於是一陣大亂,欽差亦就無人招呼,趕緊將楊士驤送回衙門,由衛生局總辦屈庭桂,延請德、法醫生各一會診,性命暫時保住了,但身子癱瘓,神智不清,而且哭笑無常。於是駐保定的藩司崔永安,連夜趕到天津來照料,楊士琦亦由京里趕來探望,同行的還有袁克定,是來「觀變」的。
楊士驤的病不好亦不壞,但縱能保得住命,亦是帶病延年,直督非開缺不可,因而自問資格夠直督之任的,無不大肆活動,尤其是山東巡撫袁樹勛,據說派他的兒子帶四十萬銀子進京在鑽門路。
到得五月初九晚上,楊士驤病勢突變,終於不治。喪事由楊士琦主持,靈前懸一副楊士驤自挽的對聯:「平生喜讀遊俠傳;到死不識綺羅香」弔客無不詫為奇談。楊夫人奇妒,楊士驤生平僅納一妾,而且是楊太太陪嫁的丫頭,亦竟不容。楊士驤一談起來神情抑鬱,道是自作輓聯,就是靈前所掛的這一副。有人以為堂堂封疆,作此不庄之語,殊屬「不成事體」,楊士琦卻有辯解,說是「如兄之志」。
楊士驤一死,直督出缺,上諭調兩江總督端方繼任,頗令人困惑,因為就在幾天以前,御史胡思敬參劾端方十罪二十二款,特命兩廣總督張人駿查復,不想反倒調為疆臣首領的直督!
這一來自然有一番大調動,張人駿調兩江;袁樹勛終於陞官,補了張人駿空下來的缺;山東巡撫則由慶王奕劻的兒女親家孫寶琦接充。
新任直督端方在未到任以前,本可派藩司暫為署理,但因直隸內部的情勢甚為嚴重,除了李德順一案外,前兩任還有絕大的虧空。袁世凱離任時虧空公款六七百萬,要求楊士驤彌補,為保他由東撫調升的主要條件之一。無奈楊士驤無此手段,兼以資望不足,京中大老一個不敢得罪,所以凡有八行書來求差的,無不應酬,以致冗員充斥。加以迎來送往,應酬浩繁,所以不但不能為袁世凱補漏,反倒又虧了三四百萬下去,總計不下千萬之多,非派大員,無法清理,因而特命那桐署理直督,陛辭出京時,攝政王載灃即以查辦李德順及清查袁、楊虧空兩事,定為那桐此去的主要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