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 狐(2)
金生回家時,已經是晃晃悠悠不勝酒力的樣子了。他對一團梨樹的影子唾了一口:「呸!狐狸!」這時,一張狐狸的臉映現在渠水的中間,他就順著流動的渠水往前走,曲曲折折穿過村子的寂靜。到了村外,渠水在地里散開,就什麼也沒有了。上凍前的土地散發著一股暖烘烘的氣息。他又往回走。這次,渠水中回蕩的就是一輪月亮了。後來,銀花說他男人那時就不對了,已經叫狐妖奪去了魂魄。她不管大家都說那隻不過是槍口下得到殘生的最後一隻野物,說哪個人見她男人那陣的樣子都會相信狐狸已經成了妖精了。金生頭在看水時撞破了,黑色的血跡像一條條蠕動的螞蟥。他不斷對女人說,打死這隻狐狸,就不用操心再殺生了,就可以積德生個兒子了,不生兒子是女人的心事,銀花躲在暗處嚶嚶哭泣。他卻說:「聽哪,狐狸叫了。」話音剛落,提一根木棍就衝出去了。銀花跟著追出去,只有滿眼水光。她揩去淚水,才看見月亮,卻不見男人的影子。銀花就尖叫起來。周圍菜園矮牆,梨樹的陰影都在回應。細聽起來,卻是狐狸的聲音。孤獨,而又凄清。那一夜,金生以為進入了早已不復存在的森林。狐狸隱身不見,他挑戰似地高聲怒罵。其實,整整一夜,他都在村子周圍打轉。黑暗中回蕩著他威脅狐狸,央求狐狸和他見面的聲音。村裡人都說金生瘋了。早上,人們發現他手拿一根燒火棍倒在地上。金生在找最後一隻狐狸時癱了,這一癱就是三年。三年之後,來到一株梨樹下,夢見那隻狐狸。那隻狐狸確實是存在的,一直就在村裡自由出入。一年以前,金生躺著等天亮,再也聽不到雄雞報曉,就知道狐狸禍害不淺,把村莊里的雞都抓光了。他一癱瘓,別人都怕那隻狐狸,連林子里也不肯去了。金生一個早晨就能走路了。到了村長家,一頭虛汗淋漓而下。村長家門上掛著大鎖。金生坐在門廊上擦汗。這時飛來一隻烏鴉,對著他哇哇叫喚。金生覺得烏鴉是說:「你快要死了。」金生笑笑,起身走出村子。當他走上往鄉政府去的路,一身筋骨活泛多了。走到水庫堤壩上,回望村子,就只見一片輕雲似的梨花,不見村莊了。他坐下來吸煙,回首往事也有點像回望村莊一樣空曠迷茫。他就說:「偏偏就剩下了它。」到了鄉政府,武裝部長站在幾株開花的桃樹下,問:「噫?癱子怎麼好了。」部長以前常跟他一起打獵,所以熟悉。金生擦了汗,說:「還剩下一隻狐狸。」「都說那野物成精了,就不怕收你一條命走?」「我來拿槍。」「槍?」「村長寄的,我來取。」部長就笑了:「哪個曉得那槍還有人要,軍區來收舊槍,叫他們拿走,人家還差點不要呢!」「山上還有我沒有打死的東西。」部長瞪他一眼,進屋取來一支自動步槍,扔到他懷裡,說:「彈夾是滿的。」金生笑了:「哪裡要這麼多子彈。」拉住部長就往院子裡外面走,一定要部長指示靶子,這樣拉扯著來到了河邊。部長罵道:「你這個狗日的!」順手把帽子扔到河裡。金生舉槍就打,槍槍都擊中了浮動的帽子。直到槍膛里剩下一顆子彈,把空彈夾卸下還給部長。「你就那麼信任自己的槍法?」部長沒有聽到回答,狂妄的獵人揚長而去。太陽溫暖地照耀著,走出部長的視線,金生在水庫堤壩上一棵早青的柳樹下睡了一覺。他想像自己會再一次夢見那隻狐狸。但是,什麼也沒有夢見。醒來,槍身給曬得十分溫暖,天地間的溫暖好像都集中到那支槍上。他把子彈從膛中退出來,細細撫摸。他知道這黃澄澄的東西會如何攜帶了人類若有若無的仇恨,撕裂一個個敢於向自己尊嚴提出挑戰的野獸的軀體。然後是什麼呢?他不願去想這個,只看見四周的景物因為這人工湖泊而匯聚。眼淚亮晶晶地掛了下來。黃昏時分,早上開放的梨花又開始凋謝了。潔凈的花瓣落在地上悄然腐爛,更給黃昏的氣氛增添了一種甘甜的味道。金生經過自己家門前,聽到屋裡收音機已經打開了,依然固定在專門吟唱英雄史詩的波段。他沒有進門,覺得自己不過像個不夠真實的鬼魂,並且想到了報應這個字眼。他冷笑一下,覺得槍身也變得冰涼了。這是一個月圓之夜。金生覺得自己身影如霧,碰到任何東西都發不出聲響。他還覺得,自己會有足夠的耐心來尋找那隻狐狸。從夢中,他知道,那是一隻美麗的紅狐。半夜,雲片帶來一陣小雨。他背靠一棵梨樹傾聽,四野里都是草木萌發的聲音。這是一個多麼美好的世界啊!而那狐狸卻是這個世界里一個耐心等待復仇的女妖。想到這裡,金生心裡又恨了起來。雨停了,月光重新灑向大地。面對這景象,金生突然想高聲叫罵。這時,卻發覺舌頭髮木,說不出話來了。因此,他知道狐狸就要現身了。他在地上趴好,架好槍,麻木的感覺從腳下慢慢往上。趁著頭頸還能轉動,他回頭看看背後的有亮。月亮到了面前時,他的一身已經僵硬了。天空露出了黎明的光色,這種光芒凝聚在準星上,像一蓬冷艷的火苗悄悄燃燒。金生眯眯眼,想看看心裡想些什麼。可他看不見自己的內心。睜開眼,就看見狐狸現身了。它就坐在十步開外的那潭清亮的泉水旁邊。這情景和夢中十分相似,但狐狸卻叫他失望了。他已經十分老了,並不需要一個好獵人專門從床上起來對付它。人們的傳說中,這隻狐狸像一面飄動的旗幟,像一團閃爍的火焰,美麗得出神入化。現在,面對槍口的這隻狐狸,卻是十分老邁了,毛正大片大片地從身上脫落,只有那雙眼睛因為得計和歹毒而顯得分外明亮。金生不想開槍,但狐狸也不走開。太陽升起來了,窮途末路的獵人和狐狸之間,竟然有了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金生害怕這種感覺,對著狐狸開了一槍。槍聲震蕩,使村裡村外下了一場梨花雨。人們趕到村口,那狐狸已經死了,流出的血腥臭無比,污染了村裡一眼甜水泉。村長芒加把金生抱在懷中。金生想說話,一用勁,人們卻聽到狐狸的哀哀叫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