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 鬼(1)

有 鬼(1)

我想把城裡正在傳布的一件事情寫下來。雖然不曉得這事有多大意思,還是決定寫下來再說,正在這個時候,一架直升飛機從我窗前飛過去了。螺旋槳颳起的風和巨大的引擎聲,叫人感到自己也像件什麼東西一樣要升上天了。如果不是下意識里害怕摔下來,如果不是飛機很快過去的話,我可能就真的飛起來了。這樣,下一架飛機過來的時候,我已經很穩地坐在轉椅里,看著它從窗前飛過去,看見駕駛艙里朦朦朧朧飛行員的影子——一個因為堅硬的頭盔和靈敏的無線電對講機,因為服裝上那泥沼一樣斑駁而狡猾的顏色,顯得不可戰勝的影子。影子和飛機一掠而過,留下窗玻璃像看著自己的夢中情人走過的少女一樣震顫不止。飛機是第一次來到我們這個不僅小,而且因為偏僻而寧靜的地方。相對我們的地方所能容納的,那聲音是太巨大了。相對於在我們的天空中飛行的東西,那傢伙就更其巨大了。我在別的地方,在出去見世面的時候,有過一兩次乘坐這種飛機的經歷,一次是在海上,另一次是在一座城市的上面盤旋。但今天,我正想記下一件自己也不知道有沒有意思的事情,剛剛坐下,飛機就從我的窗子和對面一座樓房的平頂之間飛過去了。經過突然的震蕩,我一時記不起剛才想好的給故事開頭的話,乾脆就把頭伸到窗外去看飛機。飛機歪斜著身子降落在體育場的草坪上。體育場是一個具有象徵意義的建築,設計坐八千人,修成后實坐六千人。之前,是個塵土飛揚的壩子,靠山一個土坯檯子,一些重大節日將臨的時候,就在這裡,宣布對一些人的逮捕和前次在這裡逮捕的人的判決。在這之前,這裡是一塊肥沃的菜地。再之前,是一個遠近聞名的歷經千年的寺院。現在,體育場的東南角上一株大樹,我們在其它地方都沒有見到過,說是已有千歲的高齡,是寺院的五世活佛外出遊歷時從五台山帶回來的,那個活佛留下的韻腳考究的詩中,有一首是詠這株樹的,意思是說它能救人性命,有慈悲無比的胸懷。後來,我去五台山,在隔目的地還很遠的黃河邊上,那種樹就出現了,並且被告知叫作榆樹,災荒年間它的葉子和皮可以果腹,回來后,我到廣場邊上看那樹,確實就是我在山西地方看到的那一種。那時,這個小城全部就是寺院,寺院門前的巨大廣場,是河流兩邊的草地,草地中央長滿了有年頭的白楊。在我讀到的有關這座過去的寺院的文字中,都不約而同提到寺院每年春天都要把一個活人當成鬼趕下河去。在幼年時,我看過一次以新舊時代為主題的展覽,看見過一些用人骨做成的法器和一件活佛穿的狐皮長袍,構成了我對過去時代最基本的印象。直升飛機降落在體育場上,駕駛員從機艙里下來,腰間掛著小小的手槍,比駐紮在這裡的地方部隊更加符合人們對於現代軍人的想象。不一會兒,三架飛機又原地升起,升到很高的高度,比一切房子都高,比卧在我窗前的山樑還高的高度上,飛往南面去了。我忘了說,這些飛機已經來了好長時間。我還忘了說,我外出剛剛回來,帶著一兩處尚未結痂的傷痕,所以不知道飛機來了已經有好長時間了。我還忘了說,每次回來,都會發現難得有什麼出人意料變化的小城裡人們已經又換了話題。我想,說到這裡我還應該告訴你,這個小城是五十年代后才在一片草地和白楊林子里建起來的,它的地理顯得複雜一點,由於它在行政上屬於四川,而在習俗上面與西藏有更多的關連。過去是一些小小的土司控制的地方。雖然說小,要是騎在馬上還是要很走些時候的。所以有一個土王曾經問王朝的大臣,你的中國大,還是我的牧場大。大臣向皇帝建議叫這個土司去北京倒換土司執照,因為這個土司的執照是前一個王朝頒發的了。土司去北京走了一年,在那裡住了三個月,帶著新執照和豐厚的賞賜回家,走到半路就死了。他帶回話給新的王說,中國很大,很大,時間落在上面也顯得無邊無沿,忠於中原的皇帝吧!如今這個土司的後代,最後一個美麗的女人住在政協會裡,太陽好的時候,她會帶著夢幻般的微笑在街頭出現。現在我才說到我想要說的地方了。上次回來,人們的話題是公務員制度的實行和哪些人從中得到好處,哪些人沒有好處,只有壞處,哪些人沒有好處,但也沒有壞處。這次回來,話題一下變得有點怪了。連天上出現了從來沒有出現過的直升飛機也沒有什麼人議論過。不問飛機是來幹什麼的,為什麼在小小的地方飛來飛去。惟一說到飛機是說,有一個駕駛員是中國空軍里第一代藏族飛行員,就是小城附近一個什麼村子里的。這次他還把飛機飛回家去,先想落在房頂上,但怕房子不夠結實,所以就落在一片沒有黃熟的麥子中間了。你看,我還沒有說到開初想說的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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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語表達者」系列之一――阿壩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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