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 鬼(3)
我站在街上,看著人們坐三輪車來來去去。看著那些三輪車夫,按報紙上的說法,都是農村剩餘力和城鎮無業人員。他們因為汗漬而顯得灰暗的衣著,他們的臉上帶著自認倒霉的那種茫然的神情。這時,你不太相信這種人會碰到這樣有點詩意的事情。我以為碰到女鬼總是件有點詩意的事。女的弔死鬼除外。在我讀過的鬼故事裡,碰到弔死鬼總是女人,而不是男人。飛機有好些天沒有來了。它們總是連著出現好多天,然後就連著好多天不再露臉。世界盃還在轟轟烈烈地進行。城裡的人們開始對那個故事的真偽有了強烈的興趣。先是把菜市場門口布告欄里黃紙寫成的訃告都看了,一直看到兩個月以前的,沒有找到三輪車夫碰見的那樣一個女人。打電話到派出所,回答沒有失蹤女人的案子。居然還有人找到醫院停屍房去。看那裡是不是為火葬場送去了那樣的業務。醫院看停屍房的是個壯實的大漢,每當太陽出來,就拖著一根橡皮水管給病房周圍花壇澆水。他對來人說,你之前就有人來過了,你們都瘋了,你們不是瘋了還是咋個?喇嘛說,鬼,早在解放前就叫我們廟子用法術攆光了。兩相比較還是守停屍房的人回答有意思,你們不是瘋了還是咋個?受了搶白的人還因此有些高興,說,不要叫,還有人要不斷地來找你。現在,每一天的考證結果都成了滿城流傳的話題。但有一個問題沒人注意,那就是,真想把這事弄個水落石出的話,可以到兩個地方。一個是到火葬場,一個是找到那個八十一號三輪的車夫。但沒有人這麼做,也沒有人對沒有人這麼做提出疑問。我想,沒有一個人想會要顯示自己的聰明,而去破壞公眾的遊戲規則。於是,自己也丟開了那個鬼故事做自己的事情。在這個地方,在一個過去只是一片荒灘上建有一座寺院的地方,我的出現也算是時代進步的一個標誌,在一個萬餘人口的小城裡當一個作家。因為原來單位由於缺錢而只保工資,不能開展業務工作,我幾乎就是一個專業作家,每月四號去領了乾巴巴一份工資,剩下的時間就在家裡讀書、寫作、冥想。這幾天,又借看足球而戒煙,心裡難受就丟下鬧鬼的事不再理會。世界盃決出了八強,我為被保加利亞淘汰出局的墨西哥感到難過。才又走近人群,卻聽到他們還在鬧鬼。我聽到人們還在鬧鬼。但知道這已經是強弩之末了。考證進一步深入。已經靠近結尾部分。一說,是有這樣一架八十一號三輪車,是這架車和這個車夫拉過這樣一個女客,但不是在這個小城,而是有著幾百萬人的省會。在大地方。這個故事在大地方流傳開去以後,那個車夫就載不到客人了。只好來到這個小地方。這符合漢人在自己地方不太如意才來這些地方的規律。現在,這個故事流傳開來,像瘋狂蔓延的火焰一樣。那個人在這裡再也找不到生意了。帶上他那拉過一個怪客的三輪車到別處討生活去了。再有一說是,自從小城裡有了三輪車就有了八十一號。據說這個掙錢不多的行業也是有賺有賠,甚至有弄到把車賣了抵償債務的。但這個八十一號一直有著很好的生意,同行們嫉妒,便編了一個有鼻子有眼的故事。據說,有了這個故事,車夫就沒有生意了。只好把號牌還到交警隊,賣了車子到別的地方討生活去了。但大多數人都不願相信后一種說法,為一種未曾有過的事情付出那麼多的激動總是令人尷尬的。后一種說法也就沒有多大市場。但這后一種說法的作用在於使人們覺得這事情再津津有味地說下去實在是沒有多大意思了。天氣一天天熱起來,短暫的夏天正在來到。晚上滿耳的雨聲,早上起來滿眼的陽光。我知道自己愛著這個小城。走在街道上,潔白的槐花已經稍稍有點泛黃,這就是說,它們也快到凋謝的時候了。黃昏時分,人們的臉隱入了朦朧的光線里。我們知道,人們的臉總是顯露些不叫人喜歡的東西。現在,這些東西都隱藏起來了,只剩下一個一個的輪廓,穿過一團樹陰,又穿過一團樹陰。我不知道那些樹陰像不像他們不斷獲得又不斷丟棄的話題。要是你知道他們剛剛對一個鬼故事失去了興趣,正在等著一個新的話題來燒灼嘴唇的話,眼前的情景還是像一個隱喻。現在,作為一個過渡性的題材,他們選中了已經半個月沒有出現的直升飛機。他們爭論的不是飛機的什麼,而是三架飛機里是不是有一個駕駛員是這個地方出去的人,回家時是不是開了飛機回去,飛機是不是降落在房頂上的,降落的時候房頂是不是給壓塌了。電視里說,一顆什麼四分五裂的彗星就要撞到火星上去了。明知撞擊是發生在火星背著我們一面,但我還是感到有些可惜,好像要是發生在正面,在一個沒有天文設備的地方,自己能看到什麼一樣。是的,彗星正在一天天接近它的殞滅,樹上的槐花在風中開始飄零。新的話題還沒有出現。但炎炎的烈日卻高掛在夏日的天空。小城和城裡的人們都有些昏昏欲睡的樣子,再次醒來,可能要到秋天,蘑菇下來,天氣漸漸涼爽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