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之舞(3)
往山下走時,索南丹巴那嗡嗡響的腦子想起了這件事情,拖掛著全套馬具和沉重的身子,他還說:「嗬嗬,是個好門巴。」馬具卸在院子里。索南丹巴躺到了房中的地板上,地板光滑涼爽,房子里朦朧的光線和空氣中淡淡的塵土味道都像是那個景象了。閉上雙眼,房子就成為聲音的世界。赤腳踩過地板的聲音,火苗抖動的聲音,人們在樓梯上上下下奔忙的聲音,人們交談的聲音,最後是哭聲。淚水降落下來了。落在他臉上,雨水落在地里、樹上、石頭上,四野充滿了清新的氣息,他的身體在這種氣息中飄浮起來。索南班丹躺在兒子的懷中:「阿爸,阿爸……」「我要到你阿媽那裡去了,」老人說,「叫親人們回來送我,我等著。」等他聽到馬蹄聲響起時,老人又昏過去了。這一次靈魂更加輕盈了,靈魂從窗戶上出去,並且馬上就感到了風的飛翔。風在下面,原來人的雙腳是可以在風中的味道中行走的。風中是花、草、泥土,蒸騰而起的水的味道。索南班丹的靈魂從一群群正在萌發新芽的樹梢上,循著溪水往上遊行走,下面是樹不斷變化,先是柏樹,後來是銀杉,再後來就是間雜的大葉杜鵑和落葉松樹了。樹林下面,浪花翻湧。樹林過渡到草地時,羊群出現了,羊群里腥熱的氣息衝天而起,使他不能降落到羊群中間。他看見孫兒瑪爾果在草地上睡著了,於是就想進入他的夢中。於是就進入了孫兒的夢中。「夢見了我嗎,瑪爾果?」「你剛剛推門進來。」「我要走了,永遠離開你了。」「不,爺爺。」「夢中是什麼都抓不住的,哪怕是一個要死的老頭。」孫兒哭了,淚水先使夢變熱變燙,然後才流到夢的外面。「你姐姐呢?」「她到溫泉去了。」這時索南班丹已從夢裡出來,看見睡夢中的孫子說著夢話,他說姐姐不准他像以前一樣跟到溫泉去沐浴。臉上的淚水在太陽下閃閃發光。於是,索南班丹飛往溫泉。這時,飛機隆隆作響,橫過頭頂,這是往返於北京和拉薩的定期航班。飛機在高高的天上,所有碧綠山峰和冰川的上面,像銀子做成夢境,閃閃發光。這時,索南班丹已經到了溫泉邊上。那個裸浴的女子,在溫泉中央,多麼像一輪皎潔月亮,一朵蓮花含苞待放啊,年輕的純潔啊。孫女一甩長發,從水中站立起來,仰望天空我的正在成熟的身體閃閃發光。在濃重的硫磺味中,索南班丹的靈魂幸福地暈眩了。將逝的靈魂繞著美麗充滿生命的軀體飛揚。溫泉上的水汽使靈魂也變得有些沉重了。他不得不後退一些。飛機飛走了,她又仙女一般手護著女人最最美麗的地方,坐下,一切又漸漸融入一片溫熱之中,最後是美麗長發和新鮮的臉留在了水面上。水慢慢蕩漾,那張臉因此慢慢失去了形狀。接著,索南班丹看到了自己的那匹白馬。幾年前,他感到自己老了,就把白馬放生上山了。這時白馬遠遊跟著最新鮮的草和最涼爽的風直到雪山下面。最後,春天最終要消失一陣了,夏天到來,流水日益壯大,高山上正在醞釀雪崩,馬知道這個。現在,大地輕輕顫動起來。雪峰上傳來隆隆聲響,雪慢慢地從最高處傾覆下來。白馬驚了,尾巴高豎,鬃毛飛揚,拚命向山下奔跑。雪崩止息時,它看見了久違的主人。看到主人飛在天上。於是,更拚命地向山下跑去。白馬彷彿一道銀色光芒。但也趕不上靈魂如此輕捷地飛翔。靈魂歸來了。索南班丹已經不能通過軀體說話,而且一張臉也全部麻痹了。他不能向圍著的家人、親戚、鄉親做一個表示他已歸來的表情。這次,靈魂被束縛住了,被框定在滾燙的東西中間。但他抬起手臂,就那麼吃力地輕輕抬起一點。人們立即就明白了。他被抬到屋外的平台上。四肢正在僵直麻木的老人面對漸漸西沉的夕陽。往事的影子顯現,像眼前一張張模糊的臉,紛亂錯落,湧現,又猛然一下消失。空洞的眼睛一無所有,只有紅光,晚霞一般燃燒。老人實際上已經死了。聽不到哭聲和祈禱,眼睛里光芒正漸漸黯淡。趁他四肢溫軟,兒子親手給他穿上上路的衣服,那是怎樣的盛榮啊,但針尖大一點亮光還在眼裡閃爍不已。「你是在等孫女回來?」兒子俯在他耳邊問,那針尖大的亮光就閃動一下。「還是等你的馬?」那針尖大的亮光又閃動一下。寂靜的黃昏里立即就響起羊群歸欄的聲音。孫女奔上樓來,長長的哭聲拔地而起,像一柱旋風越開越高。老人雙眼裡那亮光就漸漸放大了。夕陽把環繞在他四周的人影拉得越來越長,堆疊在房子下邊空曠的平地上。羊子咩咩叫喚,聲音悲涼。美麗的牧羊女子披著一頭美麗長發,向爺爺俯下身去。這個正在成熟的生命在額頭上親吻一下,老人得到祝福的靈魂就要上天國里去了。夕陽正向山野,河流,林子和牧場揮灑最後的金光。「馬!」一串蹄聲,索南班丹的座騎到了。他的放生多年的座騎。那時,他說:「你去吧,我老了,你象風一樣自由自在了。」現在,白馬飛奔而來,人們在這種境況里甚至弄不清楚它是一匹有血有肉的生靈還是一道靈魂之光。兒子,把父親用過的全套鞍韉拿來,放在老人身邊:「阿爺,它來了,你的馬。」白馬飛奔而來,鬃毛飛揚、草地、森林的顏色正在變得深沉幽暗。白馬咴咴地嘶鳴起來。老人的眼中滾出了碩大的鑽石般的淚水。那光芒晶瑩閃爍,奪人心魄。淚水滾落下來。眼中的光芒也就漸漸熄滅了。頃刻之間,暗影立即襲滿大地,松濤聲和流水聲立即高漲起來。白馬最後又回到山裡,在月光底下。人們說,他就負著主人的靈魂一直越過了眾多層疊的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