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古頓巴(2)
他只好睜開眼睛重新面對真實的世界,看到凝滯的雲彩下面大地輕輕搖晃。他只好起身去尋找食物,行走時,大地在腳下晃動得更加厲害了。這回,阿古頓巴感到靈魂變得沉重而身軀卻輕盈起來。結果,他因偷吃了奉祭給山神的羊頭被捕下獄。他熟悉這種牢房,以前自己家的莊園里也有這樣的牢房。人家告訴他他就要死了。他的頭將代替那隻羊頭向山神獻祭。是夜無事,月朗星疏,他又從袍子中掏出還有一點殘肉的羊齒骨啃了起來。那排鋒利的公羊牙齒在他眼前閃著寒光,他的手推動著它們來回錯動,竟划傷了他的面頰。他以手指觸摸,那牙齒有些地方竟像刀尖一樣。他靈機一動,把羊齒骨在牢房的木頭窗欞上來回錯動,很快就鋸斷了一根手腕粗的窗欞。阿古頓巴把瘦小尖削的腦袋探出去,看見滿天閃爍的群星。可惜那些羊齒已經磨鈍了。阿古頓巴想要是明天就以我的頭顱償還那奉祭的羊頭就完了。他嘆口氣,摸摸仍感飢餓的肚子,慢慢地睡著了。醒來已是正午時分。獄卒告訴他,再過一個晚上他就得去死了。獄卒還問他臨死前想吃點什麼。阿古頓巴說:「羊頭。」「叫花子,想是你從來沒吃過比這更好的東西?」獄卒說:「酒?豬肉?」阿古頓巴閉上眼,輕輕一笑:「煮得爛熟的羊頭,我只要。」他得到了羊頭,他耐心地對付那羊頭。他把頭骨縫中的肉絲都一點點剔出吃凈。半夜,才用新的齒骨去鋸窗欞,鑽出牢房,踏上被夜露淋濕的大路。大路閃爍著天邊曙色一樣的灰白光芒。大路把他帶到一個地方又一個地方。那時,整個雪域西藏還沒有鋸子。阿古頓巴因為這次越獄發明了鋸子,並在漫遊的路上把這個發明傳授給木匠和樵夫,鋸子又在這些人手頭漸漸完善,不但能對付小木頭,也能對付大木頭了。鋸子後來甚至成為石匠、銅匠、金銀匠的工具了。這時,阿古頓巴的衣服變得破爛了,還染上了虱子。由於陽光、風、雨水和塵土,衣服上的顏色也褪敗了。他的面容更為消瘦。阿古頓巴成為一個窮人,一個自由自在的人。在一個小王國,他以自己的智慧使國王受到了懲罰。他還以自己的智慧殺死了一個不遵戒律、大逆不道的喇嘛。這些都是百姓想做而不敢做的。所以,阿古頓巴智慧和正義的聲名傳布到遙遠的地方。人們甚至還知道他一口鍋換得一個貪婪而又吝嗇的商人的全部錢財加上寶馬的全部細節,甚至比阿古頓巴自己事後能夠回憶起來的還要清楚。人們都說那個受騙的商人在拉薩又追上了阿古頓巴。這時,阿古頓巴在寺廟前的廣場上手扶高高的旗杆。旗杆直指藍空,藍空深處的白雲飄動。阿古頓巴要商人順著旗杆向天上望,飄動的白雲下旗杆彷彿正慢慢傾倒。阿古頓巴說他願意歸還商人的全部財物,但寺廟裡的喇嘛要他扶著旗杆,不讓它倒地。商人說:只要能找回財物,他願意替阿古頓巴扶著這根旗杆。阿古頓巴離開了,把那商人的全部錢財散給貧苦百姓,又踏上了漫遊的道路。那個商人卻扶著那根穩固的旗杆等阿古頓巴帶上他的錢財回來。他流浪到一個叫做「機」的地區時,他的故事已先期抵達。人們告訴他:「那個奸詐但又愚蠢的商人已經死在那根旗杆下了。」他說:「我就是阿古頓巴。」人們看著這個狀貌滑稽,形容枯槁的人說:「你不是。」他們還說阿古頓巴應有國王一樣的雍容,神仙一樣的風姿,而不該是一副乞丐般的樣子。他們還說他們正在等待阿古頓巴。這些人是一群在部落戰爭中失敗而被放逐的流民,離開了賴以活命的草原和牛群難以為生。這些人住在一個被瘟疫毀滅的村落里,面對大片肥沃的正被林莽吞噬的荒地在太陽下捕捉身上的虱子。他們說部落里已經有人夢見了阿古頓巴要來拯救他們。阿古頓巴搖頭嘆息,他喜歡上了其中的一個美貌而又憂鬱的女子。「我就是你們盼望的阿古頓巴。」始終沉默不語的女子說:「你不是的。」她是部落首領的女兒。她的父親不復有以往的雄健與威風,只是靜待死亡來臨。「我確實是阿古頓巴。」他固執地說。「不。」那女子緩緩搖頭,「阿古頓巴是領主的兒子。」她用憂鬱的眼光遠望企盼救星出現的那個方向。她的語調凄楚動人,說相信一旦阿古頓巴來到這裡就會愛上自己,就會拯救自己的部落。叫人吃上許久都未沾口的酥油,吃上煮熟的畜肉。「我會叫你得到的。」阿古頓巴讓她沉溺於美麗的幻想中,自己向荒野出發去尋找酥油和煮肉的銅鍋。他在路旁長滿野白楊和暗綠色青綠樹叢的大路上行走了兩天。中午,他的面前出現了岔路。阿古頓巴在路口猶豫起來。他知道一條通向自由、無拘束無責任的自由。而另一條將帶來責任和沒有希望的愛情。正在路口徘徊不定的阿古頓巴突然看見兩隻畫眉飛來。鳥兒嘰嘰喳喳,他仔細諦聽,竟然聽懂了鳥兒的語音。一隻畫眉說那個瞎眼老太婆就要餓死了。另一個畫眉說因為她兒子獵虎時死了。阿古頓巴知道自己將要失去一些自由了。聽著良心的召喚而失去自由。他向鳥兒詢問那個老太婆在什麼地方。畫眉告訴他在山嶺下的第三塊巨大岩石上等待兒子歸來。說完兩隻畫眉快樂地飛走了。以後,在好幾個岔道的地方,他都選擇了叫自己感到憂慮和沉重的道路。最後,他終於從嶺上望見山谷中一所孤零零的斷了炊煙的小屋。小屋被樹叢包圍掩映,輪廓模糊。小屋往前,一塊卧牛般突兀的岩石上有個老人佝僂的身影。雖然隔得很遠,但那個孤苦的老婦人的形象在他眼前變得十分清晰。這個形象是他目睹過的許多貧賤婦人形象的組合。這個組合而成的形象像一柄刀子刺中了他胸口裡某個疼痛難忍的地方。在迎面而來的松風中,他的眼淚流瀉了下來。他聽見自己叫道:「媽媽。」阿古頓巴知道自己被多次糾纏的世俗感情纏繞住了。而他離開莊園四處漫遊可不是為了這些東西。又有兩隻畫眉在他眼前飛來飛去,啁啾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