寐(2)
汽車往下滑動,飛快地滑動。不斷降低海拔度,同時我們離那個乾旱的河谷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我忽然準確地知道了那群羊子就在那個叫做甘的村子對岸的山上。村子在河的對岸。十幾歲時我的流浪生活中我在那個村子住過三個晚上,在一個土醫生印有紅十字的骯髒的白被單下面,那時就聞夠了那個牧羊人留在床上的那群羊子的氣息。還有那種皺巴巴的蘋果氣息。現在我推翻了當時以為是姑娘氣息的想法,而認為那是牧羊人夢境的氣息,他夢見他栽下的滿山的蘋果樹。我躺在甘村那床上,被脫臼的足踝和牙痛折磨,感到日子十分難過,只有老醫生滿是紅光的臉和隔著石牆走過的一群羊子的蹄聲給我安慰。羊子隔牆穿過村道。早晨蹄聲清脆,黃昏時綿軟,疼痛劇烈的時候,我就臆想羊群後頭的牧羊人是什麼樣子。但疼痛總是不叫我的臆想完成。我在其他小說中已經寫過了,我在那一時期的心理狀況,疼痛一消失,腦子裡就像被厲風掃蕩過的冬日睛朗天空一樣。除了灰濛濛的東西外,一無所有,那天早晨我離開甘村時,地里放倒的玉米桿上有霜,在村口我遇見一個臉容寡苦的中年漢子,他眼光銳利地瞄了我一眼。他就那樣望著我,通過那道瀝青塗飾過的木橋,上了寬闊整潔的公路。我回頭一望,看見他正在打開一道木門,那低矮的石頭房子像住屋也像羊圈。其實,那不是由我來判斷,它是羊圈還是屋子,不關我的痛癢。我的右腳還酥軟無力,並且不知道路通向哪裡,牙又痛起來的時候,我想那漢子就是牧羊人。現在,我看見汽車迎著強烈的日光,在午後準時起來的風之前駛過甘村所在的河谷,回頭時看見了攜著稀薄的塵土到達甘。陽光穿過風,照亮風中的塵土與水氣,一下子,甘村與那些羊子,那些濃重的樹影就落在了一道玻璃屏幕後面,看見車子駛過時站在岩石上向我們引頸眺望的羊子,回到岩縫中啃艾蒿或舔噬硝鹽。看到牧羊人把藥丸一樣的羊糞收集起來,倒進樹坑,羊尿無法收集,他就在尿漬上挖掘樹坑,所以山坡上的樹坑分佈十分零亂,他直起腰來,看著羊子啃吃去年栽下的槐樹的嫩葉嫩枝,甚至撕去苦澀多汁的樹皮。他就那樣板著臉看著,毫不動容。他當然不會不知道,來年春天,這些樹一株株都會枯死,這十來年,他都放著羊子,挖坑栽樹。但山坡上只長起了一株樹,一株碗口粗的樹,其餘都填充了羊子的肚皮。甚至山上的樹坑也始終保持在七百個上下,他挖掘的進度剛好和羊子、風、雨填坑的速度相等。他仍然挖坑不止,沒有絲毫鬆懈。不知怎麼,這一切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教科書中把這個叫做想象力。而我確確實實地看見的。看見他這一天因為模模糊糊地預感到我會來到,或者說經過這裡而和往常不一樣。這天早晨,他覺得陽光照得渾身酥軟,太陽再升高的時候,他就放下鎬頭坐在了樹影底下,過一陣子,倦意襲來,他又躺倒在樹影裡頭。樹影越來越濃重,他覺得自己睡著了,夢見一片美麗風景,其中一個無邪少年,身邊白鷺奔忙彷彿羊子一樣,他睜開眼,這一切都消失了,藍空如洗。許多往事樹影一樣壓在心頭。河谷南端的天空開始變灰,風頭正過來。他又一次閉上雙眼,我們那輛車卻馳近了,然後穿過了山下的彎道。我看見了那團樹和三隻羊子,而他也看到了一張貼在車窗上的痴迷的臉。車子一晃而過。但那張臉好像還留在他眼前。那張孩子氣已經褪盡的臉使他想起了一個空氣清冽的早晨,他拿起鎬頭又放下了。他又百無聊賴地躺了下來。風颳了起來,水氣和塵土弄灰了天空,太陽的顏色像融化的錫,形狀像一個攤好的雞蛋。他突然嘿嘿地笑了起來,想起自以為夢中的那片美麗風景並不在夢中,而是他在公路上揀到的一塊鏡子後面的畫片。鏡面布滿了裂紋,像冰上的紋路,也像他屋裡一隻瓷瓶的紋路。父親臨死時候對他說過瓶子是寶貝,現在幹部們也把樹說成寶貝,只是父親把瓶子說成寶貝時神情和口吻都那麼莊重而又神秘。幹部們說樹是寶貝時候太多,也就沒有什麼意義了。樹是羊子的寶貝。人們給他拍電視時,他差點就這樣說了,可他知道要是這話錄下來,人家會說是傻話。人家不要聽這個。所以,他對著拿話筒的年輕姑娘甜甜的酒窩說,樹可以建橋和修房子,還有燒火。姑娘說,現在國家保護資源,修了水電站,以電代柴,你們都用電爐做飯了,是嗎?對,他說,解放前用柴燒水。圍觀的人群一下子鬨笑起來。話筒拿開后,他對那姑娘說,電爐子一月十幾元,我們點不起,還是燒柴,姑娘說我們曉得。我們曉得冬天那麼冷,水枯了電站發不出電,城裡我們烤火還是燒柴,冬天水枯得那麼厲害,就是山上沒有樹的緣故。那是春天,新栽下的樹綻出了嫩綠的新葉。眼下,這些樹葉都填了羊子的肚子。細細的樹榦已經枯死。他還要栽樹。林業局那裡,每栽一棵給他五角津貼。要是樹活了一半,還可以拿到更多的一筆。但他不擔心他們下來。一點都不。他這樣想,絕然沒有半點欺詐哄騙的意思,只是平平淡淡地覺得人生就是如此。那次,他對著話筒說,解放以前才燒山上的樹當柴時,產生過這種惡作劇的念頭。但姑娘說的那番話,叫他相信,什麼人都欺騙不了,他甚至不能希望,他會不墮入一種更大的騙局。比如眼前這些羊子是不是真就是羊子。風是不是就是風,他父親傳給他的寶貝是不是就是真的寶貝。那些電視台的人下了山,還頻頻回頭,向他招手。起風了,他感到自己的心抖動得像風中的樹葉一樣。他想要是年輕時候,自己會哭起來。這一切,我都看到了。不時有一束明亮的光芒照進腦海,那光芒瞬息即逝,但把一切景象都留在了我眼底。而這一切促使我對同車的老頭保持一種漠然的態度。老頭屬於這樣一類人。寫的東西清清楚楚。一句就是一句。而平時說話卻夾槍帶棒,大有深意,一句頂兩句就是三句。他的語言滔滔不絕,叫你想到陷阱上疏鬆的土與翠綠可喜的草皮。比如車中,他說:「你說那預感我真不懂,我老了,不如你這樣的年輕人了。」就必須從相反的方面去理解。往常我會去安慰他,自我貶低幾句,可今天是另一個老頭吸引了我。晚上,我對他說:我不回去了。我覺得這次體驗還不夠深刻,我要再回去。他立即機警地反問我是不是覺得他是在走馬看花。我說不是,絕對不是。他說他要睡了。我一出門他就哼哼一聲,哼起一段川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