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 狐(1)
這是春天,寂靜中彷彿充滿了某種細密的聲響。陽光暖洋洋地照著從冬天的僵硬中漸漸蘇醒、松馳的大地。金生坐在一株梨樹下面,坐在自己家的園子中做夢。他夢見一隻紅狐通過一眼泉水向他作著笑臉。他不喜歡這種誘惑中夾雜著仇恨的表情,於是就把眼睛睜開。春天,萬物都松馳了。所以,即使正在夢中,想把眼睛睜開就睜開了。目光越過矮牆外一大片正在返青的楊樹林瑩瑩的樹梢,看到了大河。河上的冰已經全部融化,顯出一泓綠水和大片空曠的河灘。河灘上累積的卵石鋪展著,彷彿一些溫潤的灰色雲團,滿含著雨意。金生看著這初春的景色,又把眼閉上,繼續做夢。那隻紅狐是個不怕時間淘洗的尤物。她仍然端坐在泉邊,不曾被孤獨所擊倒。這個晴朗的早上,濕潤的東南風不斷從河口方向吹來。村裡村外,眾多的梨樹尚在打苞,空氣中就已充滿了花的芬芳。做夢的獵手背靠著那株老梨樹。樹榦內部那些脈管都張開了,拚命地吮吸著,把地下的水送到頂端,送到老樹的每一個細枝末梢。一樹子白色喧鬧在寂靜園子中。也就是這麼一個早上,樹子的里裡外外,所有的梨樹都被春風引領著競相開放了。金生繼續做夢,夢見狐狸用柔媚的女人聲音叫他,即使在夢中,他還是懷疑,這隻漏網的狐狸可能真像傳說中的那樣,她成了精了。就恨恨地說:「我怎麼放過了你?」尖叫把金生驚醒過來。他看見自己的女人銀花從儲藏雜物的破屋中走了出來,手中端著一斗玉米種子。女人尖叫一聲,顫聲問道:「金生,是你嗎?」金生說:「是我。」銀花一松端著種子的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叫聲還是從指縫中漏了出來。斗落在門廊上,金燦燦的玉米種子順著台階一瀉而下。一股奇迹一樣突然湧現的瀑布靜止成一汪珠圓玉潤的湖泊。銀花惶惶不安,而他竟然扶著粗礪的老樹榦搖搖晃晃站了起來。女人就笑了,叫:「丟了手,走啊,走啊!」一挪腳,他睡得肥胖了的身子重重倒下,從另一株梨樹上撞下來不少雪白的花瓣,落了他滿頭滿臉。金生把那些花瓣一把攬進口中,嚼了爬起身來搖搖晃晃向門外走去,剛到門口就已大汗淋漓。扶住門框,金生回過頭來對女人說:「是野物叫我起來的。」銀花腿一軟,扶住梨樹仰臉看天。天空中綴滿了繽紛的梨花。有人正在給冬小麥灌水,平常干著的明渠里水流潺潺作響。金生一邁腿,跌到水渠中。他爬到水渠那邊。那裡,是村裡會堂側面的牆壁,平常貼政府公告一類東西的地方。他就大聲問:「寫的是什麼?」女人說:「收稅的。」他就對著布告下面的牆根撒尿。女人對著男人的背影說:「你又站起來了。」說完,坐在門檻上放聲大哭。男人癱在床上,已有三年。以前,他身手矯健,是遠近聞名的獵手。關於他的癱瘓,村裡暗暗傳說,那是殺生太多的緣故。過去,有人獵鹿太多,臨死想說出埋銀子的地點,卻是鹿哀哀的叫喚。也有人長出豹子的利爪撕開自己的胸膛。當然,這些都是傳說,既然村裡每個男人都在打獵,好的獵手仍然是村裡的傳奇人物。金生變成癱子時,人們看到了現世報應,但那教育意義已經十分有限,因為山上已經沒有可以獵取的野物了。困在床上幾年,村子已不是以往的村子。村外的人進來,村裡的人出去,大家都忘記了他的樣子。只有從前村長的兒子芒加,如今當了村長還不時來看一眼他。芒加撫摸當作褥子的熊皮,閃閃地映著燈光的黑毛在他手下嚓嚓作響,彷彿還心有不甘。年輕村長嘆口氣,說:「你這個人啊!」金生就想起他剛當村長的樣子。別人好運氣當頭時,自己卻正走著霉運。他因此有點恨他。芒加剛當上村長,就去縣裡開四級幹部會。回來的挎包里塞滿了紙卷,就張貼在這堵牆上,直到把一面牆貼得滿滿當當。是秋天的時候。村子里樹上掛著梨,房子里窖著梨,空地上堆著梨。空氣中飄滿了梨子悄然腐爛的甜蜜味道。村裡人閑著無事,都在等著村長帶來買主。沒有等到,就都把手插在懷中看村長幹活。村上貼了交通法規,貼了森林法,又貼了計劃生育和法院斃人的布告,最後貼的是動物保護法。金生肩了槍,兩手空空從山上下來時,芒加已經貼完了那些紙頭,站在那裡大聲宣讀。讀到森林法規時,人們笑了。同時,大家都抬頭去看光禿禿的山坡,和那些稀落的灌叢,只有梨樹越來越多,環護村莊。念到動物保護的有關條文,人群中又一次爆出笑聲。金生的笑聲最為響亮。他捅捅村長的腰,說:「你這是什麼意思,逼我跟你作對?當了村長就不要朋友了。」芒加說:「我不逼你,可我看你不看政府的號令。」接著,村長又把獵殺什麼動物判刑多少年,罰款多少元念了。金生又笑,把槍往村長手中塞:「給你一年時間,你能在林子里打個東西回來,我去坐牢十年!」村長說:「也好,這槍我替你管上一年。」金生望望山坡,嘆口氣,一副英雄末路的樣子,說:「我不是怕你才把槍給你。這條槍再也找不到什麼吃食了。從今往後,我也只好照料這些梨樹了。」村人們都為他們的英雄扼腕。村長扛了槍走了。村人們也知道獵手和村長是一對好兄弟,就覺得那只是在眾人面前作作樣子。也更相信山上倘有獵物,他絕不會交出獵槍。正是出售梨子的季節,這種東西堆在村中,總是很快腐爛,送出村子很快變得金燦燦的,馨香無比。人們也就散開了。金生回了家就對銀花說:「他明天來還槍。」睡在床上,卻怎麼也睡不著。看著煙熏火燎的牆上一輪鮮明的槍印,又穿衣起來,趕到村長家裡,卻見新村長打著繃帶把一隻手掛在胸前。金生想,一定是槍走火了。芒加卻是知道他的心思,說:「屁,我也不是不會玩槍。」他理理繃帶又說:「你就成全我一次,叫我一來就像個村長。我曉得你要來叫我還槍,我存在鄉武裝部了,一個月後取來還你。」金生就說:「老猴子剛下樹,小猴子又躥上去了。」村長叫女人取了酒和幾塊干肉來。不一會兒,屋裡就充滿了燒烤乾肉的味道。金生喝了幾口酒,說:「給你個臉,反正山上已經沒有布告上不叫打的東西了。」「你真敢吹牛,沒看見狐狸都竄到村裡來了嗎?」村長在鄉武裝部存了槍回來,剛到村口,一隻狐狸從黃昏的陰影中沖了出來,嚇得他從自行車上摔了下來。金生背上一冷,感到狐狸冷不防出來時攜帶的一股陰風吹在背上。嘴裡卻滿不在乎,說,是只黃鼠狼吧。眼前卻活靈靈飄動一隻紅狐美麗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