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結局
春天到的時候,慕善已經大腹便便。
四月初的一天,她和葉微儂坐在家中樓下花園裡曬太陽。因為這套房子陳北堯早已過戶給她,所以警察數月前搜查一番后,重新恢復寧靜。
與房產證同時被慕善發現的,還有一紙早已準備好的離婚證。不知陳北堯何時準備的這份離婚證,讓慕善只在短暫的聆訊后,就被葉微儂接了出去。
只是時隔五個月,慕善連陳北堯一面都沒見到。整個霖市已經翻了天,翻天之後卻是久違的寧靜。數個黑老大被連鍋端起,違禁槍支被繳了成千上萬。霖市,這個西南經濟最發達、****勢力最猖獗的城市,終於跟其他城市一樣,暫時變得安全而平靜。
可陳北堯還沒回來。
八九點鐘的太陽,已經有了幾分熱意。慕善靠在躺椅上,身旁的葉微儂察言觀色,笑道:「昨晚睡得挺好?」
慕善微笑著點頭:「他一晚上都沒鬧,就天亮時踢我幾腳,還挺有勁的。」她的手撫摸著肚子。她當然已經有渠道得知,腹中是個男孩。
「是個聽話的男孩子。」葉微儂笑道。
慕善不由得想起,這跟陳北堯的預期還有點偏差——還是在剛懷孕時,兩人討論過孩子的性別。陳北堯那時除了嚴謹地關注她的一切,對孩子的到來卻很平靜。有一次慕善問他想要男孩還是女孩,他淡淡道:「無所謂。」
慕善有些失望的神色落在他眼裡,他就淡笑著吻了吻她的額頭,亡羊補牢道:「女孩吧。」
「為什麼?」她奇道。
陳北堯語氣平靜:「女孩會像你一樣可愛。」
慕善那時候愣住了——這是她聽到過的,有關孩子的性別,最甜蜜的情話。
想到這裡,她心裡有些發酸。雖然不能見面,透過葉微儂和其他關係,她還是能隱約知道,陳北堯等人都被暫時收押在省公安廳。她動用了一大筆錢想要上下打點,卻都被退了回來。這令她愈發不安。
她在網路、電視上看到過關於看守所的報道。雖然不至於偏激地認為裡面暗無天日,但她腦海里總是會浮現出陳北堯穿著淺藍色囚服、胡楂滿面容顏憔悴卻溫柔微笑的樣子。葉微儂只說讓她放心,可她怎麼放心?
那天張痕天被擊斃后發生的一切,可謂有驚無險。陳北堯本來並未抵抗,可在聽到手下告知周亞澤已死的消息后,整個人彷彿呆掉了。三名警察跟著他,卻被他閃電般奪了槍,轉身就朝地上已經重傷的張痕天補了一槍。
這個明顯反抗的舉動,引來數名警察更加猛烈的鎮壓。慕善最後看到他的場景,是他被警察制伏壓在地上,槍被取走。可他陰霾著臉,狠狠盯著地上的張痕天。慕善看到他的樣子,心裡難受極了——即使是陳北堯,也會為了兄弟有不冷靜的時候。她毫不懷疑,只要他不死,一定會不惜傾家蕩產不惜一切代價,弄死張痕天。
那天第二個驚變,是丁珩的死訊。慕善當時也被警察帶走,並未親眼見到。只聽說關押丁珩的車走了沒多久,就被人用炸藥炸上了天。警方給的結論是張痕天的餘黨作祟——因為其他車輛也不同程度地遭到襲擊,只是丁珩那輛恰好行至爆炸點——燃燒的汽車從橋上開進了江里,車子打撈出來,丁珩卻已不知陳屍哪裡。
慕善聽到消息時,怔然掉了眼淚。她對葉微儂道:「丁珩明明已經決心坐牢了。他開槍救了荀市長,自己卻死了。」
葉微儂卻道:「慕善,沒你想的那麼簡單。你家老陳的確比其他黑老大幹凈很多,但是丁珩……他已經是西南最大的毒梟,你真的以為政府會放過他?」
慕善聽得不寒而慄,忽然想起什麼,問道:「那麼周亞澤如果活著,是不是也一樣?」
葉微儂點頭:「周亞澤身上命案有幾十起,他跟丁珩,至少是無期。」
慕善聽得難受。只是跟剛從巴拿馬趕回來的Sweet去給周亞澤上墳時,望著墓碑上的年輕人一臉玩世不恭,仿若就在眼前。Sweet抱著周亞澤的墓碑,又哭又笑。她站在Sweet身後,想起周亞澤最後一吻,心痛如刀割。
往事已矣。如今,只剩下腹中孩子陪著她,等待著不知何時能夠歸來的陳北堯。
「中午想吃什麼?」葉微儂站起來,微笑道。
慕善笑道:「讓堂堂市長夫人每天給我下廚,我於心有愧。你隨便做,我都吃。」她臨近預產期,葉微儂竟然搬到她家裡,與她同住。得友如此,夫復何求?
兩人起身進屋,葉微儂進了廚房,慕善在沙發上坐下看書。過了一會兒,她放在茶几上的手機響了。她衝出來接起,神色立刻柔和起來。慕善聽她說道:「……你回來了?不,我不回來。慕善快生了……好,晚上你來接我吃飯。」
看她神態甜蜜,慕善既替她高興,又有些羨慕。正在這時,她的手機居然也響了。她黯然地想——只是她卻接不到愛人的電話。
屏幕上顯示陌生號碼,她懨懨接起:「喂,您好。」
那頭卻是沉默。
慕善又問:「哪位?」
卻只有平穩的呼吸聲傳來。慕善心中一動,看一眼廚房門口打電話的葉微儂,起身,走進了距離最遠的書房。
「你不說話我掛了。」慕善聽著那人均勻的呼吸聲,竟然呼吸也隨之加快。
這時,那人低聲道:「慕善,是我。」
「啊——」慕善低聲驚呼,有些激動,「你……」
那人笑道:「我沒死。」
慕善心情激蕩,忍不住也笑了:「那就好!」
兩人都靜了片刻,他才又問道:「生了嗎?」
「沒。預產期已經過了兩天。」
「男孩女孩?」
「男孩。」
「嗯……還以為會是女孩,男孩也好。」
「……為什麼?」
丁珩卻在那頭靜了片刻,才答:「像你。」
慕善心裡突地一下有些難受,沉默了一會兒,才問:「你還會回來嗎?」
丁珩卻沒說話,聽筒中的聲音有些改變,「呼呼呼」作響,卻透著些空寂的意味。慕善聽到丁珩溫柔地說道:「慕善,每天我對著這片海,經常會想起你。」
「……嗯。」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希望你能陪在我身邊?」
「……嗯。」
淚水模糊了慕善的雙眼,她哽咽的聲音令丁珩呼吸一促,他的聲音也乾涸起來,緩緩道:「慕善,再見。」
慕善心裡揪了一下:「你……」
丁珩彷彿查知她未出口的話,徑自答道:「是的,慕善,我們不會再聯絡了。」
慕善有些難過。她知道,他打這個電話必然風險極大。而他訣別的不光是故人,還有感情。
「再見。」慕善柔聲真誠地說,「丁珩,我祝你幸福。」
丁珩「嗯」了一聲,卻沒掛斷。
他沉默了很久,慕善耳畔只有他溫柔的呼吸聲,終於,他慢慢說道:「慕善,我愛你。」
他的聲音竟然隱約有些哽咽。沒等慕善有任何回應,或許他心裡明白不會有回應,話音剛落,他就掛斷了電話。
慕善捏著電話,怔怔地站在窗前,只見淡黃的陽光下,滿園新綠,嬌嫩欲滴,空寂寧靜。
就在這時,慕善腹部猛地抽痛,還沒等她定神,緊接著又是一下。她覺得不對勁,連忙靠坐下來,盯著牆上的鐘,默默記了一下時間。很快,在毫無規律時快時慢的宮縮陣痛后,快速的、逐漸加強的痛楚朝她襲來。這痛來勢洶洶,十分霸道。她連忙叫來葉微儂。葉微儂沒生過孩子,見狀當機立斷,叫來司機,一起扶慕善下樓去醫院。
慕善痛了有一個白天,骨縫才只開到七指。傍晚的時候,羊水終於破了。全市婦產科金牌專家不讓她用力生,讓她繼續忍著憋著,葉微儂在旁給她加油打氣。
慕善已經痛得腦袋糊塗了,只覺得一波波痛快要把自己整個身體都吞沒了。她一向是個意志堅定的人,此時也忍不住呻吟出聲。迷迷糊糊間,終於聽到醫生笑道:「好了,開到九指了,我再幫幫你,可以用力了。」
慕善如釋重負,閉著眼開始用勁。可她這些天一直為陳北堯的事四處奔波、擔驚受怕,身體早有些虛弱,此時痛了一天,再用力竟然感到十分虛弱。按醫生的叮囑,用了幾次力,卻只感覺到胎兒往下走了幾次,總是生不出來,又縮回原處。
也不知醫生是否是故意嚇她:「你好好用力!不然胎兒卡在中間,時間久了可不行。」
慕善緊咬牙關,憋足了勁,開始繼續用力。不過,生孩子哪是一小會兒就能搞定的事,她滿頭大汗,整個人都要虛脫了,還是不行。好在醫生還是肯定了她的進步,低頭摸了摸,點頭道:「加油!用力的方法對了,已經能看到胎兒頭頂了。」
慕善口乾舌燥,想要喝水補充體力,抬頭卻沒看到葉微儂。她心中微覺詫異,可也顧不了太多,對旁邊助產士道:「我渴了。」助產士點頭,過了一會兒,端了杯冒著熱氣的水過來,上面插了支吸管。慕善抬頭說:「謝謝!」正要伸頭去喝,忽地只見斜里伸出一隻白皙修長的手,從助產士手中取走了水杯。
慕善完全沒反應過來,就看到一個高大的人影在產床邊蹲下,吸管已送到自己唇邊。她渴得急,一口咬住喝了,卻聽到那人笑道:「這麼凶……看來還有力氣。」
熟悉的嗓音,令她整個人觸電般僵住。她一側頭,就看到陳北堯的臉,溫柔含笑,隱有淚光。
「你……你!」慕善急了,一時竟忘了自己在生孩子,手撐著產床就要坐起來。旁邊的醫生助產士全呆了,連忙把她摁回去。
「善善,你受苦了。」他穿著件普通的白襯衣,臉瘦了一圈,精神卻很好。他輕輕握住她的手,柔聲道:「其他的先別問,專心。」
慕善有千言萬語想對他說,此刻卻很聽話地點點頭。握著他溫柔的手掌,彷彿隱隱有一股力量傳來。就在這時,又一波猛烈的疼痛襲來,她深吸一口氣,憋足了勁,拚命使勁……撕裂般的疼痛將她貫穿,她「呀」地一聲大叫,只覺得什麼東西一股腦滑出了體外。她睜大眼,只看著陳北堯。他一臉心疼,將她的手攥得很緊。
「哇——」嬰兒嘹亮的啼哭聲忽然傳來,幾個助產士忙成一團,陳北堯卻只淡淡看了一眼,目光又回到慕善身上:「好樣的!」
醫生捧了滿身血污的孩子送到兩人面前:「陳總,是個很漂亮的男孩。」慕善虛弱地看過去,只見一團嫩嫩肉,尖尖一張小臉,漆黑透亮的一雙大眼睛,獃獃地望著他們。
醫生很快把孩子抱去清洗。慕善心疼地看著陳北堯,聲音嘶啞:「你怎麼……」
「葉微儂幫忙。」陳北堯蹲在她面前,抬手輕輕拂過她汗水淋漓的臉頰,親了親她的唇,「我說過,會陪著你,看著這個孩子出生。」
孩子被包得嚴嚴實實,重新送過來。陳北堯站起來,小心翼翼接過抱在懷裡,這才正眼看孩子一眼。孩子也不哭了,大眼睛四處看著,五官卻很秀氣。陳北堯神色愈發柔和,將孩子送到她面前:「像你。」
慕善望著他動作僵硬地抱著孩子站著的樣子,只覺得自己就算死都甘願了。
孩子滿月的那天,葉微儂從慕善家中搬離,因為慕善已經有人接手照顧——
陳北堯回來了。
因為有「重大立功表現」,他的刑期判為3年,緩期執行。
陳北堯回來這天,慕善已經能下床。聽到汽車引擎聲,她抱著孩子下樓,站在門廳駐足張望。然後幾個男人下車,她看到陳北堯的心腹們與他一一擁抱,卻不進屋,目送他走過來。那些人里有一臉敦厚的劉銘揚,有漫不經心望著她笑的蕈,甚至還有目光柔和的李誠。
陳北堯穿著白襯衣、黑西褲,簡簡單單,清俊逼人,彷彿不過是剛剛下班回來,而不是已經離家半年。他走到她面前,什麼也沒說,緊緊將她抱進懷裡。
慕善的眼淚打濕了他的襯衣,他捧著她的臉,低頭道:「別哭,我愛你。」
慕善擦了眼淚,又聽他低聲哄道:「今後不會了。」
他的意有所指,慕善心裡明白,動容點頭:「好。」
陳北堯轉而看著她懷裡孩子:「起名字了嗎?」
上次他在醫院只待了十幾分鐘就走了,兩人都沒能好好說話。慕善被他擁著走回屋裡,柔聲道:「叫亞澤好不好?」
陳北堯的腳步一頓,望著她笑了:「陳亞澤?謝謝。」
陳北堯進浴室洗澡了。慕善哄睡了孩子,一個人坐在房間里,心裡又甜蜜又惆悵。
她想起了從前。
她想起風流英俊的丁珩,想起清俊如畫的陳北堯,想起放蕩不羈的周亞澤,想起內斂幹練的李誠,想起孩子氣的蕈,甚至想起斯文儒雅的呂兆言,還有溫柔體貼的微儂、氣質非凡的呂夏、潑辣嫵媚的田甜……往事一幕一幕,故人一出一出,彷彿就在眼前。而如今物是人非,錯的到底是誰?
抑或他們誰都沒錯,只是在這個唯利是圖的時代,他們有的肆意沉淪,有的清苦堅守,有的掏心掏肺,有的麻木不仁。而現在,他們依舊年輕,可塵歸塵,土歸土,有的死了,有的活著,可生命就此靜止。
最後,她還是想起了陳北堯。她今生唯一的愛人,她的靈魂,她的所有。
他終於回來了,洗凈一身血污,沉默痴情如同當年赤誠少年。
他們沒有錯失,也從未分離。他們的生命和時光依然鮮活如初。
她和他的人生,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