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現代的展望(1)
上兩次我提及明清政府在交通、通信條件尚不具備之下,由中央政府向全民抽稅,因此管制嚴、效率低、稅收數額短少,民國成立以來承襲了這種體制,對以後局勢之展開至為不利。又談到過渡期間,舊體制確已崩潰,新系統尚未登場,人與人之間不能立即履行新時代之權利與義務。即在軍隊之中我們也只能以"有面子"和"無面子"的態度對人對事,這表現掌握群眾心理的仍是舊時代的社會價值。然則在最黯淡的階段,社會之衍化,並未停止。有如1930年的中原大戰,表面看來只是禍國殃民,其實中樞藉此一戰,革除了過去之厘金,代之以統稅。統稅所轄的為火柴、水泥、捲煙、棉紗及麵粉。這些商品在工廠里生產,也顯現著人民之衣食住行,開始向現代的方向走。雖說進度仍有限,中樞想統一全國的程度仍不夠,只是現代化的程序已經發軔,也由經濟生活開始,影響到其他的各方面。現在我仍循著這次序,繼續講述中國長期革命的重要里程。新中國的高層機構由蔣介石及其率領的國民政府,經過對日抗戰造成。可是直到今日很少人看出這段歷史的積極性格,一般的觀感即是貪污無能。很奇特的,貪污之由來乃是預算不足以覆蓋應當解決的問題。例如1936年,已算是抗戰之前夕,整個國家的預算只有12億元,以當日3:1匯率計算,只值美金4億元,這種數字見於《中國年鑒》,也載在《劍橋中國史》。這是一個微小的數目,不可能用之於供應全國陸海空軍,經理龐大的文官組織,以及興實業,辦教育,維持全國的交通、通信。於是預算經費覆蓋之不及,只能指令負責人就地徵發,有時采包辦制度。同一性質的問題採用不同的經理方式,於是整個組織不能在數目字上管理。即是原列入預算里的經費,也可能由經手人中飽。其採取包辦的一部更毋庸議。追根溯源,還是所掌握的資源不足以對付當前的問題。愈離中樞愈遠,其處置問題的情形愈不堪問,於是也招惹上一個無能的責備。我個人無意為貪污無能辯護。一個官員貪污,也是貪污。一個將領無能,也是無能。只是抗戰期間動員300萬到500萬的兵力,在統一的軍令之下,以全國疆域為戰場,與強敵作八年生死戰,為亘古所未有。亦即在中國歷史上,自秦始皇至光緒、宣統沒有過類似的事情。各位聽我講到傳統中國財政稅收的情形,也就明了中國以文教治國,幾百年對內不設防,連動員的能力也沒有。國民黨軍隊被驅入內地之後,工廠數只有全國6%,發電量只有全國4%,於是苦肉計有之,空城計有之。我在1941年在國民黨軍隊當排長的時候,軍政部只能供應我們一套夏季制服。遇到天晴我們帶著士兵在河中洗澡,赤著身體將衣服在河內洗滌,在樹枝上晾乾,以作換洗。迄至9月才由軍政部發下一筆錢,說是另一套制服之代金,可是發下來的錢就不夠,滇南萬山之中也無處購買,更缺乏交通工具。最後只能由我們師長令一個軍需化裝為商人,逾境去日本人佔領的越南,買下一批白棉布,回頭用土法染成黃綠色,又縫剪為運動員式的短衣短褲以節省材料,至是我們官兵才有衣物換洗,其他捉襟見肘的情形,亦無不如此。1986年底我來台北參加第二屆漢學會議時,即說出我當下級軍官時"半像乞丐,半像土匪"。然則對方日本即是因著我們寧死不投降,被我們拖著八年而拖垮。各位只要看到當時日本人,不得下台而焦急的情形,才能體會到抗戰的偉大。經過這一段奮鬥之後,中國才真實地成為一個獨立自主的國家,軍閥體制才算解體,國家的高層機構才有著落。我們若帶著批評的態度讀這段歷史,可是也不要完全忽視自己的成就。至於拖垮日本之後,卻敵不過**,乃是由於缺乏新時代的低層機構。**之翻轉中國社會的基層,從農民暴動著手。這牽涉兩種不同的政治思想,兩種不同的群眾運動,完全相反的外交政策,於是也顯示著中國的內戰無可避免。**和**的一段作為,當然也有它在歷史上的積極性格。我主張承認他們的成就,但不接受**。這是一個相當複雜的問題,需要在背景上有一段闡釋。我所說的高層機構與低層機構並非社會上的階級,而只是在國家社會功能上所產生的區別。如國民黨軍隊及政府各部門屬於高層機構,地方上的組織如過去之保甲,以及土地分配佔有的情形,屬於低層機構。我們提及**,又撇不開馬克思。各位務必明了馬克思是一個不拘形跡的作家。他有時寫得嚴謹,有時又非常放浪。他有一次曾提出大學教授和軍人不事生產,與娼妓無別。那他認為不屑之行業三種,我自己倒佔了兩種。這種地方只表現他意氣用事,不加檢束。他最大的毛病,還是前後不符。劍橋大學的經濟教授魯賓遜(JoanRobinson)曾提出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說及生產雖增加,資本家仍保持同樣的利潤,工資在這體制之下不能提高,及至寫至第三卷,卻說生產增加之後利潤下跌,事實上工資上升,工人與一般人民生活同樣改善,馬克思則將其詳細情形避而不談。我們再看到《資本論》里中國被提及10次,倒有7次與印度並列,只算是殖民地,還有一次則說及中國人工資之低,可能將其他國家的工資一併拖下去。總而言之,馬克思之**,是資本主義發展到盡頭后的出路,是否可行不論,起先即不可能與一個現代社會尚未組織完整的中國相提並論。他和恩格斯所作《**宣言》尚且說及**者不應當另外組黨,以與勞動階級所組政黨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