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傳統中國的財政與稅收(1)
1985年我接到美國常春藤某大學副校長的一封來信,他要我幫助品評他們一位歷史系副教授應否給予固定的教職。對我來講這算作一種榮譽工作,也算是對同事們應盡的義務。因為這位副教授專長是研究傳統中國的財政,而我在劍橋大學出版的一本專著《十六世紀明代的財政與稅收》也是同樣的範疇。最低限度她的立論和我所著書沒有抵觸。我準備贊成學校里給她。是否外界會說因為她支持我的意見,因此我也在捧她以作報效?而且這大學的來信,還包括一紙名單,有當今美國研究中國社會經濟史的18個學者,要我評判該校的副教授在學術界的成就,在他們之上,還是在他們之下?我沒有看過所有人的著作,倒是對其中三五人,至少有相當的了解。可是各人所學的背景立場不同,其論點當然也有差異,如何可以品評高下?又如何我說的即能算數?經過一段思考之後,我複信給這所大學,說明我贊成給她固定的職位,承認她學術上的成就和今後前途上的展望。她所著書引用資料之豐富,已經是有目共睹。至於她的專長和我自己的相同,不禁使我躊躇。趁此機會我就指出大凡我們研究一個社會與政治體制,當中之因素與我們所處現局不同的話--明清社會也在這情形之內--我們勢必要了解這體制的高層機構、低層機構和上下之間法制性的聯繫。研究財政稅收確實有如此的好處。如果你涉及全貌,必對所敘之國家社會提供一個剖面。上層即涉及戶部職掌、衙門部院、軍費之開銷,下層又必提到納稅人的土地佔有情形、付稅能力、鄉村組織。在抽稅與付稅的當頭,也必談到上層掌握到下層的情形、個人之權利與義務。所以在內容的詳盡和組織的嚴密上講,被評議人的識見應當不在我所知道的數人之下。而她立論的可靠性,更因上述三重因素的連鎖關係證實,這樣子把我作評議人的責任卸下。我所沒有明講的則是西方這幾十年的風尚,重分析而不重綜合,研究中國歷史時只從小處著眼,往往忽略大局。我所知道的有一位在常春藤大學的專家,因為原始資料里提及"膏腴萬頃",他就根據1頃為100畝,在字面上認定某某等人在明末領有出產豐富的田地各100萬畝。殊不知萬曆年間全國登記的土地不過7億多畝,如果上述土地佔有的情形確實的話,則只要700個這樣的大地主,就把全國的耕地整個霸佔。並且當日全國1100多個縣,很少有一縣的田地在百萬畝以上。一般中等的縣田地不過50萬畝。更小的縣和更偏僻的縣,只不過二三十萬畝。如果一個家室的產業,超過兩個縣或三個縣,使全境所有的種田人都屬他的佃戶,則知縣的遣派、巡按官的來往、抽稅與組織地方自衛武力等等工作勢必遇到絕大的阻障,科舉考試能否執行都成疑問,而絕不可能此時官方文件全未提及,而地方的方誌也缺乏類似之記載,況且在那種情形之下,地方之鄉紳是否能出面編修府志縣誌,尚成問題。我提出這段小故事,其目的不在攻擊某個人,而是指出中國史學之危機。把"膏腴萬頃"這樣不負責任信口開河的文句,當作真有其事,確實可以算作肥沃的土地100萬畝,不始自美國常春藤大學,而始自大陸方面1940年代及1950年代的歷史學家,他們的目的,旨在表彰中國有一個長遠的"奴隸社會"與"封建時代",以作階級鬥爭的張本。以這樣意識形態為主體所寫之歷史,和相反方面而以類似情調所寫的歷史,不提及中國歷史的積極性格,下至民國,讀來只有袁世凱錯、孫中山錯、蔣介石錯、**也錯,於今鄧小平更錯--全部是壞人做蠢事的記錄。怪不得很多年輕人讀來義憤填膺,動輒戴上東洋式的頭巾,去遊行示威了。我們想修訂歷史,要讓意識形態跟著歷史走,不要使歷史被意識形態壟斷,保持最低限度的客觀性。說來容易,但是如何可以擔保我自己不帶偏見,不被我個人的意識形態所蒙蔽?首先我們必定有這樣的一段共識,中國在20世紀,曾被迫經過一段從頭到尾的改造。即是大陸來的人口,在1940年代進入台灣兩百萬,也是歷史之前所未有。各位年輕的可能沒有這種經驗,可是你們長一輩的大概可以告訴你們,在這大變動的過程中,我們的衣食住行無不經過一段改變。再追溯上去,到本世紀的前端,到我的父輩那一代,則不僅衣食住行,而且婚姻、家庭關係、權利義務、社會習慣都有了重要的改變。這種改變和它帶來的動亂,因為時間之長,牽涉人口之眾,是人類歷史里最大規模的一次改變。要分析研究這大改變的過程,因此才啟發我們,使我們領悟到將來之去向,我們先要了解舊社會的沿革,及它不能適用於新時代的原因。這當然有很多不同的方法。我個人的經驗則是由明朝的財政稅收著手。此是一種最簡捷而穩當的辦法。在我演講的時候,我常用一個"立"字形容。這立字的一點一橫,代表高層機構,下面的一長橫,代表低層機構,當中兩點代表上下間法律制度之聯繫。剛才已經說過:提到明代財政稅收,務必觸及朝廷與中央政府,又下及於鄉鎮里甲,當中也涉及法律章程,所以構成一套完整的剖面。又因為籌餉收稅,表示政府與社會實際運轉的情形,不僅是一種抽象的觀念。因為它牽涉出來一種體系,各種因素上下相關,互相印證。再有選擇性地和其他學者研究心得比較,其綜合的結果,就不會和事實脫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