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父親蹲牛棚(2)
以後我就過了一段十分愉快的日子。每天三餐的伙食非常好,天天有肉有細糧,而且花樣很多。我家當時只我一個孩子,生活是那一帶比較好的,但因為開支無計劃,父親總在外面大吃大喝,所以一般禮拜天才吃肉,米面也不能天天吃。這個學習班裡,吃飯時8個人一桌,早上是饅頭、燒餅、玉米粥,四盤素菜,兩小碟鹹菜。中午和晚上是饅頭、發糕、油餅、花捲、米飯、麵條輪換,六到八盤熱菜,葷素各半。有時也吃窩頭或餃子、包子,吃窩頭時就配大米粥,吃餃子、包子時就不給菜,但醬油醋和大蒜隨便吃。父親提醒我不要多夾肉,要把肉留給別人。可是別人經常把肉夾給我。我在這兒倒是學會了集體生活的一些規矩。父親在部隊生活多年,對這種大鍋飯十分習慣。他給大家講了很多部隊上吃飯的趣談。比如怎樣能夠多吃到飯?你如果盛一大碗飯,以為很多,可是等你吃完再去盛時,飯桶里已經沒有了。聰明的人應該先盛半碗,比別人先吃完,再去盛一大碗。不過父親對這裡的伙食似乎不太滿意,因為沒有酒。後來他和幾個酒鬼叔叔還是不知從哪兒弄到酒,喝了好幾次。吃飯之外就是學習。每天上午集中學習,經常是個什麼領導作報告或是請個貧下中農憶苦思甜,大家記錄。我父親是私塾出身,字寫得很好。他常常說:「『文化大革命』以來的這些個中學生,那個字兒寫得個屁呀!哪有我寫得好哇!」我總想說他污衊文化大革命,但是我自己的字兒就寫得狗屁一般,只好任他污衊。他們總讓我溜出去玩兒,但我不願意跟那幾個孩子一塊玩兒,半懂不懂地跟大人們一起聽著。那種嚴肅的、有點枯燥、有點涼意的氣氛,我感覺挺好,覺得世界很乾凈,自己和大家都很乾凈。下午是分組討論,主要是讀報紙和發言。讀報時,他們經常讓我讀標題和第一段,然後誇我道:「還沒上學呢,真他媽靈!我那兒子,狗屁!」我想起這些情景,看看我現在的兒子,一天認不了兩個半字兒,他那糊塗媽媽還誇他靈,我說:「狗屁!把他爹氣死!」他媽就說:「對,把他狗屁爹氣死!」讀完報就挨個發言。有的空口說,有的對著小本子說,有的寫了密密麻麻幾大張紙照著念。有的在發言前先背誦幾句**語錄,發言后喊幾句口號。其實那會兒沒人要求這樣做,並不像姜昆、李文華的相聲《如此照相》里那麼誇張恐怖。但這是一種時髦,不是每個人都能根據發言內容找到恰如其分的語錄和口號的。我對有個性的東西記得最牢。有一個叔叔檢討他為什麼打老婆時,先背誦「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男同志能辦到的事,女同志也能辦到。婦女能頂半邊天。」最後喊的口號是:「生的偉大,死的光榮!」都跟女人有關係,但我在一旁想,你老婆又不是劉胡蘭,怎麼能「生的偉大,死的光榮」?你老婆要是劉胡蘭,你還敢打?還有,我父親在家裡也打老婆打孩子,怎麼不檢討?他檢討的是在單位胡亂罵人的問題。我覺得我父親應該背誦《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第五項注意:「第五不許打人和罵人,軍閥作風堅決克服掉!」但我父親什麼也不背,他發言很長又很自然,很有首長風度,不時夾著一些山東粗話,這是在部隊鍛鍊出來的本事。我想,父親這樣的人,部隊如果送他們去上大學,一定會成為大能人的。結果他懷才不遇,在喝酒罵人中度過了大半輩子。父親檢討的是罵人問題,但一邊檢討一邊還在不知不覺地罵,特別是「他媽的」出現頻率很高,別人常常大笑,說老孔你檢討個屁呀,越檢討越罪大惡極。父親說「我他奶奶的莫辦法呀,誰他媽的樂意罵人啊?你媽了巴子的老實聽著就完了,故意找他娘的什麼毛病啊!」大家都喜歡找到一些花絮來岔開話題,使討論中斷,這等於是精神休息。討論基本是嚴肅認真的,但也穿插著嬉笑怒罵,包括男女之間開玩笑,有一次幾位阿姨還拿著報紙把男人們一通亂打。討論的主題一般是上午規定的,但他們有時也即興討論自己感興趣的問題。比如一次他們討論「婦女能頂半邊天」是什麼意思。就是婦女也不能在家裡閑呆著,要出來幫忙頂半拉天。一個阿姨說:「能頂半邊天就是一家一半的意思,我半拉,你半拉,啥時候你們頂過整個的天啦?叔叔說,這不明擺著,你們沒有我們有勁兒,我吃4個饅頭,你吃兩個,我扛100斤大米,你扛50,這不就是說,我們是整個的,你們是半拉的嗎?阿姨說,你可真敢腆著臉胡說啊!我生了4個孩子,你生幾個?叔叔說,你甭嚇唬我,你生100個也好,請問,沒有我,你咋生!眾人大笑,那阿姨抄起大圍脖就撲過去,把那叔叔抽得東躲西藏,說好好,乾脆整個天都讓你們頂,我們啥也不幹行了吧?阿姨說不行,就得一家一半,誰也不許偷懶。打鬧了半天,還是沒明白這句話是啥意思。晚上是自由活動,有時看電影、演出什麼的。有的人下棋,有的人打籃球,最多的是打撲克。也有人找借口請假回家。其實也沒有人真的看管,散步幾個小時都沒人知道,可大家都很自覺,出去一律請假。看電影演出之前要集體唱歌,他們有時不愛唱,就讓我們幾個小孩上台去唱,或者讓我唱樣板戲、背誦**語錄。我那時還不能把樣板戲全本唱下來,但主要的唱段都沒問題。只是嗓子還沒發育,唱什麼都是娃娃腔。**語錄除了老三篇以外,短的能背百十段,常用的、報紙上登過的都會。他們喜歡隨便說一句,然後我應聲接下去,對答如流,百無一失。所以後來我在整個商業局都有了名,我父親一去局裡開會,別人就問:「孔胖子,你兒子又讀什麼長篇小說啦?」我偶爾也感到,他們是利用我來解悶,所以我有時拒絕表演。但我通常不覺得在無損自己尊嚴的情況下為別人解悶有什麼不好。就這樣,幾百人每天不勞動,不上班,過著吃、睡、聽、說、讀、寫、看、玩的生活。這跟上大學有什麼區別?的確,這些學員都是有這樣那樣「問題」的人。但看他們的樣子,並不特別沉重,似乎這是人生理所當然的一道程序。也許是我太小,看不出他們心裡的痛苦吧。我只能說從生活表面上,他們過得比平時要舒服和滋潤多了。沒有人埋怨這學習班,沒有人盼著早結束,不敢說他們是自動受虐,但起碼是隨遇而安。我回憶的這個「牛棚」太不像「牛棚」了,倒像是一個夏令營。我對那些遭受過「牛棚」之苦的前輩表示真誠的不安和歉疚。今天想來,我看到的可能都是好的一面,帶有小孩子的片面性。那個學習班對大人來說,一定是不自由的,被歧視的,可能還有被迫說假話的一面。用這樣的方式處理「人民內部矛盾」可能是不大合適的。但我們對那些有著這樣那樣缺點錯誤的人,到底應該採取什麼合適的方式呢?難道說一個人、特別是黨員幹部,還有學閥、「權威」,只要不犯法,就誰也不能管他了嗎?之所以發生許多不合人道的「牛棚」事件,與群眾心裡長期積壓的憤怒有沒有關係?我想,為了避免「牛棚」悲劇的重演,我們首先應當從個案出發去研究「牛棚」產生的原因,並且不要出於個人義憤把「牛棚」「妖魔化」,把「牛棚」簡單地視為一種荒誕的奇觀。要承認「文革」中並不是那麼一片漆黑,天天水深火熱。「左派」、「右派」都不要強迫對方接受自己的「文革」觀,要尊重別人的傷痛或是歡樂。完全不承認蹲過「牛棚」者也有錯誤、不承認有些人確實應該受到群眾的批判,或者以蹲過「牛棚」為理由向人民反攻倒算,這不但可惜了寶貴的歷史經驗教訓,而且等於是正在為新的牛棚準備奠基禮。我怕得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