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棄的家園
芊子感到自己像一隻蒸籠上的蝦——赤日當空,彷彿熾紅的毒眼,被某種強烈的報復的目的燃燒著,灼灼地盯住她這個大地上的渺小極了的活物,使她無處躲藏無處逃遁,非要將她晒乾了曬焦了不可似的……
腳下的土地也是燙的。熱烘烘的地氣,透過她那雙舊布鞋薄薄的膠底兒,直接蒸著她的雙腳。
她的腰早已酸了。她幾乎是匍匐在地,機械地割著麥子。麥秸幹得脆極了,鋒利的割茬兒將她的雙手她的胳膊劃出了一道道血口子。躺倒的麥束,宛如一批批遭到殺戮的東西,著地之前發出嚓啦嚓啦的呻吟……
四周全都是野草。半人高的野草,倒反而日頭越毒越充滿了生機似的,葳蕤地欺剿著她家的兩畝麥地。從山坡上望過來,這兩畝麥地,像一床綠被面上打的黃補丁。山坡下,晌午的翟村靜得一點兒聲息也沒有。它的上空也沒有一絲炊煙繚繞。彷彿翟村人早被一場大瘟疫徹底滅絕了,根本沒有需要做飯吃的活人了……
「芊子姐……」
芊子回頭一瞧,見是更生。她姐夫的小弟。那縣中學初二的學生,戴一頂特大的草帽,手拎著塑料袋兒,正目光定定地看她。
這儒氣十足的書卷少年,使芊子內心裡騰地升起一股嫉妒之火。
她憎恨地瞪了他一會兒,復又機械地割麥子。
「芊子姐……」
「沒意思地叫我幹啥?哪個是你姐?套啥近乎?滾!……」
芊子猛地站起,氣呼呼地沖那少年嚷了幾句。
「你……我是想告訴你,你褲子後邊開線了……你咋不穿內褲呢……」
那少年說時,自己先臉紅了。
芊子左手朝後一摸,摸到了自己的屁股,摸了一把濕漉漉滑膩膩的感覺。她渾身上下早已汗洗似的了。
芊子也倏地臉紅了。她惱羞成怒,幾步跨到那少年跟前,厲聲呵斥:「那你就看嗎?看了老半天是不是?還姐、姐的討的什麼好嘛!……」
「我……沒有……我……」
她不由他分說,啪地就扇了他一個大嘴巴子。
「小不正經的東西!再不滾一鐮刀砍死你!」
由那少年而想到他的哥哥也就是自己的姐夫,繼而想到自己的姐姐,想到自己的哥哥和嫂子。她內心裡的憎恨陡增了十倍似的……
那少年捂著臉,怔呆了片刻,緩緩轉身,屈辱地走開了。
由自己的哥哥姐姐,繼而想到了一切出走四方,將翟村荒棄成目前這種樣子的翟村人。芊子也憎恨那所有的人。所有的男人和女人。所有的自己從前的小姐妹們。是的,她深深地憎恨那些出走了的翟村人,不管他們從前與自己的關係有多麼親密,關係越親密的她越發憎恨。她覺得他們絕無例外地,全體地都對她犯了一樁罪。那一樁罪應該被定為間接坑害罪。她自己這麼認為。
芊子又下意識地朝身後摸了一下,緊接著沖更生的背影喊:「你站住!」
那少年站住了,但是不回頭看她。
「你再過來!」
那少年不動。
「挨了一巴掌就生氣呀?你既叫我姐,姐還打不得你一巴掌呀?聽話,過來吧!」
「好更生,就算姐求你了行不?」
芊子的語調不禁變得柔細了,甚至有些低三下四起來。
終於的,那少年低垂著頭,又默默走回來了。
「更生,姐褲子這樣,是進不了村的,萬一碰著誰呢?」
「……」
「更生,這兩畝地,就姐一個人收,三四年年年這時候,都快把姐累垮了。臟衣服一堆,姐顧不上洗了,你別笑話姐……」
「……」
「你知道的,姐以前不是個沒羞的人……」
那少年已聽明白了芊子的意思,默默脫下了自己的長褲,朝她低垂著頭一扔……
「你轉過身去……」
不待她命令,那少年已然背轉過身去了。
芊子換上他的長褲后,見他已在替自己割麥子了。
芊子因自己對他的強烈的嫉妒,因自己扇他那一個大嘴巴子,而感到了幾分內疚,幾分自責。
「更生,把上衣掖短褲里多好。要不你也古古怪怪的,會讓人見了笑話……」
芊子的語調中,流露出了幾分長姐似的溫愛。其實她比那十五歲的少年只大兩歲。如果翟村還是從前的翟村,村裡的中學一直辦著,那麼芊子肯定也進了縣中了。而且應該是翟村最值得驕傲的一位高二學生了。當然,使芊子這一夙願徹底化為泡影的,主要還是她的娘,如今娘竟成了她無法擺脫的累贅……
那少年棄了鐮刀,直起身,背對著芊子,很聽話地將上衣往短褲里掖著……
「更生,先不忙割了。你過來,陪姐坐下歇會兒,說說話兒……」
芊子已經很久沒與人交談過了,村裡已沒有她樂意與之交談的人了。她一天里說不上幾句話,而且只能和娘說,那當然也不能算是說而是怨罵。曾是娘罵她,近來是她罵娘。
芊子忽然產生了想與人交談的願望,這願望極強烈。
更生似乎體恤到了她的心,遲豫片刻,默默走過來,默默坐在她身旁的麥束上。
「考完試了?」
「嗯。」
「考得咋樣兒?」
「還行。」
「怎麼叫還行呢?排多少名?」
「全班第三,全校第十二名。」
「看不出,你倒真要強!回來幹啥?」
「想家了。」
「家?……」——芊子冷笑起來,「你哥和我姐,他們丟下你和我不關心了,你還有什麼家?無非是那幢破屋子,破院子。有天我經過,都滿院子長了野草了!……」
「我回來就是要鏟鏟草。」
「虧你還有這份心思!你是想你家那幢破屋子破院子了吧?」
「嗯!」
更生打開塑料袋兒,放在芊子面前——裡邊是各種糕點和幾筒飲料。
芊子正渴得很,也正餓得很,便不客氣地抓起就吃,打開就喝……
那少年自己卻不吃也不喝,他憂憂鬱郁地說:「我路過咱村原先那大魚塘,塘堤一段段塌了,水都跑光了,快見底了。有一頭不知誰家什麼時候淹死的豬,在塘里發著臭……」
「別說!說別的!……」
芊子感到一陣噁心。
「原先的水渠也一段段塌了……」
「我早知道。」
「還有果林,被砍得亂七八糟……」
「我也砍過。大白天!」
那少年望向她,目光中有深深的惋惜,也有不願說出口的譴責。
「瞧著我發愣幹啥?當柴燒,不砍白不砍反正也沒人管。」
「老廣泰站在果林里,像根木樁子,在想什麼似的……」
「哼,他也沒資格管了!」
「我好傷心,咱們翟村不該落這般下場。」
「你夠了!翟村翟村!你怎麼不替我傷心,我就該落如今這下場嗎?」
那少年又有些發愣地望向芊子。
「你哥又給你寄錢了吧?」
「嗯……」
「你哥是王八蛋!我姐也是!他們當初離開翟村時,對我許的願多好哇!可現在他們怎麼不給我寄錢了?你說!……」
「芊子姐,你不知道原因嗎?」
「我知道個屁!我連他們在哪兒都不清楚了!」
「他們……他們……分開了……」
於是輪到芊子瞪著更生髮愣了。她一時不明白他的話……
「我的意思是……他們不在一起過了。你姐,和外省一個炸油餅的好上了,帶著孩子不知跟那人到哪兒去了……我哥信上告訴我的。我哥一開始想找,後來也不願找了……」
糕點噎在芊子嗓子眼兒,咽不下去了。她抓起冷飲筒喝了一大口,卻又被嗆得咳嗽不止……
那少年急忙替她輕輕拍背……
於是芊子捂著臉嗚嗚大哭。倒不是為姐姐和姐夫分開而哭,純粹是為自己……
在方圓百里內,翟村從前並非一個窮村,甚至一度曾是一個較富裕的村,它們擁有的土地是方圓百里內最平整的土地。早年間集體修下的水渠,確保土地在乾旱年灌溉充足。遇上澇災,翟村人也是不怕的,村裡的三台抽水機一架,也還是能向老天爺奪回七八成糧食。所以早年間方圓百里內流傳著這樣的話——「凍不著燒窯漢,餓不著翟村人。」早年間老村長翟廣泰沒退黨的時候,翟村裡人心很齊。翟廣泰一發動,什麼辦不到的事,村人齊心協力地拼著一干,最終無不辦到了……
老村長是兩年前退黨的。
那一天他帶著村幹部一干人等,到縣委大院去上訪。縣委書記見不著。縣委書記到地委開會去了。縣長不願見他,坐在辦公室吸著煙,喝著茶,生著他的氣,認為他是在挑頭鬧事。
他呢,不知從哪兒找著一把杴,就在縣委大院掘起坑來。
警衛見了,上前制止,厲聲厲色地喝問:「嗨!你這是幹什麼?」
他掃了對方一眼,慢條斯理地說:「幹什麼?看不懂了?沒見俺們帶著鍋,帶著糧袋子嗎?快晌午,肚子餓了哩,要就地掘個地灶,煮鍋粥俺們幾個上訪的喝嘛。」
警衛說:「你別胡來!你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
他說:「咋不知道?知道,俺們來時,才有在這兒安營紮寨的思想準備嘛!」
警衛要拎走鍋,他竟對警衛揚起了鐵杴。警衛見他確實不好惹,不敢一管到底了。
縣長從二樓窗口望見了這一幕,氣得什麼似的,使勁兒按滅一支剛吸了幾口的煙,操起電話往警衛室下了一道命令——「誰也甭干涉他!我今天偏不信邪,偏不接見他,倒要看看這老傢伙究竟能鬧騰到什麼份兒上去!」
老廣泰也是個偏不信邪的人。那一天倆偏不信邪的人都認認真真地治上氣了。不過老廣泰畢竟是領導著百多戶人家的一村之長,並沒忘了自己是什麼身份。警衛不再管他,他也不打算做得再過分。他仔仔細細地在露天水龍頭那兒淘米,並以親近的口吻跟蹲在那兒洗衣服的一名警衛拉家常:
「小夥子,看樣兒是打農村出來的吧?家裡人還種著地嗎?」
人家佯裝沒聽見,連頭也不抬起一下。
「要是家裡還有人種著地,你就能體恤我們農民了。不錯,糧價是在提高著,但是在一角錢一角錢地提呀!可化肥呢、農藥呢,一元錢一元錢,幾元錢幾元錢,十幾元十幾元地漲價,咱農民這地明擺著是沒法兒再種下去了嘛……」
人家一聽他說的是對現實很不滿的話,更不敢搭話茬兒了。
「小夥子,你說是不是呀?我今天來上訪,那是代表著全村人的。說白了,是代表咱們農民向當父母官的討個農民的公道!討不著個公道我回去跟全村人沒法兒交代哇!」
他連連嘆氣,一副讓人同情的樣子。
結果人家端起盆就走,人家豈敢對他這個帶頭兒鬧事的人表示同情呀!
他倒也不覺得惱,沖人家背影又說:「聽著我的話反動?連聽聽也怕受牽連?理解,完全理解!」
人家扭頭氣沖沖地甩給他一句不中聽的話是——「玩蛋去!誰要你的理解啦!」
他仍不惱,笑笑,搖搖頭,走到他掘的地灶那兒,將米下了鍋,接下來就趴在地上鼓起腮幫子吹火。
由他率領來的翟村的幹部們,那會兒就分散開,院里院外的,四處替他撿燒的東西。縣委所在地,院里也罷院外也罷,畢竟是怪乾淨的,撿不大著。於是老廣泰將院角落的一隻柳條筐拖了來,那筐里有破膠鞋爛襪子桌椅腿兒舊書報什麼的,他一樣樣往地灶里塞。邊塞邊說〖BF〗:「智者百慮,必有一失,怎麼就沒帶捆柴來呢?我老了,想不那麼周全了,你們可是應該考慮到的啊!」
翟村的幹部們,就都諾諾連聲,都頻頻點著他們的頭說:「老支書批評得對著哪,對著哪。我們沒經驗,頭一遭兒,下次一定吸取教訓……」
他們都非常敬重他們的老支書。是真的敬重,打心眼兒里敬重,不是假裝的。撇開他三四十年來為翟村胸懷裡揣著一顆無私奉獻的心不說,只這一次行動,他們都想過的——搞得不好,他們的老支書也許會蹲牢呢!
他們那會兒對他的敬重,格外地顯得真誠顯得由衷。
他也從他們臉上,看出了他們都替他提著份兒心。倘是被法辦了,他的罪將比他們重得多啊!他自己也清楚這一點,於是安慰他們:「都愁苦著個臉幹什麼?如果咱們被治罪了,你們就盡量洗清你們自己,都往我一個人身上推。推得越徹底越好!我是主謀,是我唆使的你們慫恿的你們,逼迫著你們跟我來的……」
他的一番番話,跟兩名警衛說的話,跟翟村的幹部們說的話,都被不時從地灶旁邊走過來走過去的警衛班長那雙機警的耳朵聽了去。於是縣長在辦公室里,也了解到他在院子里說了些什麼話了。
縣長對著電話說:「好。彙報的情況很重要。繼續聽老傢伙還散布些什麼言論!……」
縣長放下電話,坐不住了,在辦公室里踱來踱去。其實,縣長一望見他在院子里掘坑,就開始坐不住了。當然,也不吸煙了。因為老廣泰製造的煙,比他吸過的任何一種牌子的國煙或洋煙都沖。風向正巧將那股夾裹著異味兒臭味兒的濃黑煙柱吹向縣委辦公樓一排排敞開的窗子。在一陣噼里啪啦的關窗聲中,縣長已被嗆得咳嗽了起來。他一邊掏出手絹捂住口鼻,一邊忙不迭地抓起電話,向警衛室下達了第二道命令:「快,快!通知那老傢伙立刻進樓來!我接見他,媽的!」
於是守候在電話機旁,一直恪盡職守地與縣長辦公室保持著密切聯繫的警衛班長,放下電話一溜小跑,跑到老廣泰跟前彬彬有禮地說:「老傢伙,別玩火了,我們縣長請你馬上去!」
老廣泰把眼一瞪:「年輕人,叫我什麼?」
「老同志,老同志,我說走嘴了,請原諒!您千萬別生氣!」
警衛班長畢恭畢敬地承認錯誤,表示道歉。
「我不在乎你叫我什麼,老傢伙也罷,老同志也罷,隨你怎麼叫都行,也隨縣長怎麼叫都行。我只不過不能接受『玩火』兩個字!我明明是在煮粥嘛!」老廣泰一板一眼地說,一副有理不在聲高的樣子。
「我錯了我錯了。您不是在玩火,您是在煮粥!煮粥……」
「年輕人,有錯認錯就好。我再問你——你最後一句話怎麼說的?你說——『我們縣長』,對不對?」
「對,對對……」
「不對!他不止是這個大院里,你們這些人的縣長!他也是俺們這些來自大院外的,農民們的縣長!所以,你對我,對這個縣裡任何一個人說到他,都要說『咱們縣長』!小子,這一點你給我牢牢記住了……」
「記住了記住了……」警衛班長只想趕快完成「請」他的任務,所以也就索性裝出「乖乖仔」式的小字輩兒的模樣,不跟他一般見識。
老廣泰往鍋里瞧了一眼,又對翟村的幹部們說:「都瞪著我幹什麼?沒見水都快開了嗎?趕快下米呀!煮稀點兒。還不知道得在這院子里住幾天呢!帶的米不多,要節省著做……」
說罷,他撩開大步,挺胸昂頭的,從容不迫而又堅定不移地朝那代表著本縣最高權力機構的灰色樓房走去。他那瘦小的背影,那時刻顯示出了一種義無反顧的氣概,大有一去不復返的悲壯勁頭。翟村的幹部們,都獃獃地望著他的背影,都覺得他們的老村長老支書,彷彿是在走向自己的墓穴一樣……
對於縣委書記而言,在七百多名村長村黨支部書記之中,翟廣泰是一個較為熟悉的名字。這倒並非因他既是村長又是村黨支部書記。那七百多人個個身兼以上二職。「黨政分家」這句話,在中國的最廣大的農民們想來是荒唐的,百思不解的。他們習慣於一個縣裡既有縣長又有縣委書記,但是絕不習慣於一個村裡也是如此。極少數的竟然不兼二職的人,在他們眼裡將是一個權威大大值得懷疑的人。
調來不久的縣長,之所以記住了翟廣泰這個名字,乃因這名字與翟村的許多光榮緊緊聯在一起——交納公糧模範村、計劃生育標兵村、「掃盲」先進典型村、精神文明樣板村……不一而足。有些光榮,還是經他這位縣長從七百多大村小村中圈點出來之後,才正兒八經地頒發給翟村的。誰也沒法兒在一系列又一系列的光榮面前,將翟廣泰這個名字和翟村剝離開來。事實上那也是剝離不開的。首先翟村的人們就會覺得,那樣子太掃他們的興。甚至會覺得,那些光榮的分量也有些變輕了微不足道了似的。在翟村人們的榮譽感中,彷彿只有由翟廣泰親自從縣裡帶回來的獎、錦旗、證書什麼的,才算是某種光榮……
公正論之,當年的縣長對當年的老廣泰,已經是很寬容的了。率領著全村的幹部,在縣委大院里掘出個地灶,安鍋煮粥,這等放肆行為倘是別一個村的帶頭人的所為,縣長早不客氣了。早下令警衛班採取「必要的措施」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但於老廣泰這方面而言,卻也並非是存心恃功犯上,倚老賣老。不,他根本不是這樣的一個人。這位在極小的人群中被賦予了極大的權力和權威色彩的老農,這位黨齡比如今的某些縣長縣委書記還要長得多的中共老黨員,無論對上對下,都被公認是一個最通情達理最不願為難別人的厚道人。他那一天的做法,是別無選擇的一種選擇。
他來縣委求見縣長或縣委書記,已經不下十餘次了。
第一次縣委書記本是想接見他的,但由於正在開會,就通告他在傳達室等著。他這一等,中午也沒吃上一口飯,就餓著肚子一直等到一撥撥的人下班了。縣委大院里靜悄悄的,辦公樓的每一扇窗子都漸漸黑了。他奇怪了,問傳達人員這是怎麼回事啊?縣委書記明明答應了要見我的,怎麼我等到現在了他還不接見我啊!人家搖頭說我怎麼能知道呢?他說那我無論如何也得與縣委書記通一次電話啊!就問人家縣委書記家的電話號碼,人家說這我可不能告訴你,能隨便將縣委書記家的電話號碼告訴來訪者嗎?他說那你就告訴我縣委書記秘書家的電話號碼吧!人家說這也不能隨便告訴上訪者啊!告訴了,要挨罵的呀!他再三地請求,就差沒跪下了,人家才動了惻隱之心,十二分不情願地將那秘書的電話號碼告訴了他。他忐忐忑忑地撥通電話,誠惶誠恐地一問,人家才想起他,令他徹底失望地告訴他,想見縣委書記是不可能的了。縣委書記到省里參加縣委幹部培訓班去了,三個月之後才結束呢!他很生氣地質問——那你怎麼不早告訴我,讓我從早等到天黑?對方也生氣了,在電話那一端說,你以為你是誰啊?不就是一個村黨支部書記嗎?我是為你一個人服務的?我每天心裡要記多少事你知道嗎?還不許我一忙就把你給忘了嗎?對方一說完就將電話啪地掛斷了。
於是他明白,衝撞了縣委書記的秘書,今後想見縣委書記一面,肯定更是難上加難了。
他第二次走入縣委大院,就很明智地隻字不提縣委書記,口口聲聲單要求見縣長一面了。但是那一天縣長的面他也沒見著。儘管,那一天縣長沒外出,也沒在開會,就在樓里辦公。不過他總算沒白來,等了小半天後,終於在傳達室被恩准和縣長在電話里談談。
他說:「縣長啊,我是翟村的翟廣泰,村長兼黨支部書記……」
他當時很激動,握著話筒的手直抖。
「我知道你,我知道你,有什麼事,你開始彙報吧。不過簡短點兒,別NB023唆。你們最基層的同志,素質普遍太低呀!有些人彙報工作時,不著邊際,雲山霧罩,常使當領導的聽了很久,還沒聽出個所以然……」
縣長平靜的刻板的口吻,使他聽出了毫不掩飾的居高臨下的意味兒。也彷彿聽出了一句潛台詞是——你可別像那些素質太低的,我的耐心不是無限的……
「縣長啊,我主要是來問問,向我們農民打的那些白條,什麼時候才能兌現呢?」
老廣泰認為,自己是把話問得再簡短再明白不過了。
看來縣長也是這麼認為的。生活中,有些時候,有些情況下,有些事,一旦問得又簡短又明白,就必定會使被問的人陷入尷尬和難堪。這一種尷尬和難堪的局面一旦出現了,則又必定會使問話的人也很不幸地被扯入到尷尬和難堪裡邊去。而這也就反過來更加證明,問話的人,只顧了簡短,只顧了明白,沒有兼顧其他,那話是問得太沒水平了。
縣長在電話另一端沉默了良久。
老廣泰在電話這一端屏息斂氣,被另一端的沉默所壓迫,沒勇氣再多問一句,也只有屏息斂氣陪著沉默的份兒。
他緊握著聽筒的手出汗了。
終於,縣長又開口了。
縣長僅問:「你來,就是要問這個?」
老廣泰尤其簡短地回答「對」。
縣長說:「這個問題嘛,是不需你來問的,也是不需你瞎操心的。究竟什麼時候兌現,縣委自會排到日程上進行討論的。討論了,形成決議了,文件就會發下去的……」
老廣泰說:「可是縣長……」
縣長說:「嗯?你可是什麼?」
「再不兌現,就沒人種地啦!」老廣泰急了。
「你這是什麼話?農民不種地,國家還養著幾億農民幹什麼?」縣長的語氣十分的嚴厲了。
老廣泰沒有勇氣也只好從膽魄里往外硬擠出幾分勇氣了。他據理力爭:「縣長,你的話我不愛聽!不能說國家養著幾億農民,是幾億農民養著這個國家!」
「翟廣泰同志!別跟我抬杠!我正在辦公,我是一縣之長,沒時間和你在電話里抬杠!你不愛聽我的話,那麼愛聽誰的話,那找誰去吧!」
縣長在電話另一端啪地拍了一下桌子,響聲經由聽筒傳入老廣泰耳中,使他的耳鼓大受震動,渾身不禁地一抖……
「縣長,我不是偏要和你抬杠,不是大老遠趕來非要惹您生氣。我的意思,我是想說,再不兌現,農民們想種地也沒辦法種了!」
「夠了夠了!我說同志,你這不是惹我生氣,又是在幹什麼呢?你要耐心做農民兄弟們的思想工作嘛!要善於向農民兄弟們解釋嘛!黨信任了你幾十年,一直讓你當著農村基層的幹部,你不要忘了自己應對黨承擔的職責嘛!今天就談到這兒吧!你回去,告訴翟村的農民也轉告附近幾個村的農民,白條也並不是白條嘛!是國家、是政府、是黨向農民打的借據嘛!只要保存得好,那是會經受住歷史的考驗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之後,出示它,國家會認賬的!」
「可是縣長……」
可是縣長已經將電話掛斷了。
隔了幾天,老廣泰又出現在縣委傳達室。
他們沒見到縣長的面。非但沒見到縣長的面,連縣長的聲音也沒再聽到。倒是聽到了縣長秘書的聲音。縣長秘書通過電話轉達縣長的「意思」——如果他還是為「白條」的事而來,那麼不見不談也罷。已經談過了嘛!縣長已經知道了嘛!該指示給他的話,已經指示了嘛!他遵照著去做就是了嘛!……
老廣泰很感激縣長秘書。因為人家末了壓低聲音在電話里向他透露——前次,他給縣長留下的間接印象不怎麼樣,善意地勸他以後別再來了。
這使他覺得縣長的秘書比縣委書記的秘書好。
當他第三次出現在縣委傳達室,連傳達室的老頭兒都勸起他來。
人家說:「老哥,你是六十多歲的人,我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人沖著自己的年齡,得多少講點兒自尊自愛是不?」
他嘆了口氣,表示完全同意對方的話。卻又說:「我不是為自己的事來的啊!」
人家說:「我知道。所以才勸你啊!為別人事,你何苦的嘛!」
縣長的秘書正巧騎著自行車從外歸來,被他一眼瞅見,衝出傳達室,一把拉住人家車后架,將人家拖住了,央求人家再替他向縣長通報通報。
縣長秘書嘆了口氣,四下望望,見周圍沒人,坦率地告訴他:「老漢呀,我把話說白了吧!因為你來得太勤,縣長非常不高興,認為你已經構成了對他的人身滋擾。我沒法兒替你通報了啊!我可以勸你以後別再來了,總不能勸縣長接見你一次吧?那樣,我這秘書還能當長嗎?」
他設身處地替人家想了想,感到自己確實使人家為難了,便鬆開了拖住人家自行車后架的手……
以後他又來了三四次,想在上班時或下班時堵住縣長的車。可一次也沒堵住。縣委另外還有兩處旁門,縣長哪裡能讓他給堵住呢?
一個來月的日子裡,每次往返一百多里,為了能見上縣長一面,獲得到當面陳述利害的機會,他那張原本就很瘦的臉,進而瘦得塌了腮……
老廣泰一邁入縣長辦公室,縣長劈頭便用冷冰冰的話調說:「翟大村長,翟大書記,現在,我終於可以面對面地跟你談話了!」
他愣了愣,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了。因為縣長的話,正是他見到縣長后想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沒想到居然被縣長搶先說了。〓〓
縣長几步跨到窗口,伸出手臂,朝院子里指著厲聲訓斥:「你那是幹什麼?你把縣委大院當成什麼地方了?今天你要給我好好地承認錯誤!」
他訥訥地說:「縣長,我錯了!」
縣長又幾步跨到他跟前,指點著他說:「錯了?就這麼一句話就拉倒了嗎?你光口頭認錯是不行的!你得給我寫份深刻的檢查!」
他訥訥地說:「行,我寫。」
於是縣長瞪著他,他也瞪著縣長。二人相互瞪了幾分鐘,縣長忽然一揮手:「算了!念在你是個老黨員的份兒上,今天的事我也不追究了!歸根到底,還是個素質問題!受黨教育幾十年了,還連點兒起碼的理性都沒培養起來?你那鍋粥煮熟了沒有?」
他嘟噥:「八成煮熟了……」
縣長緩和了語氣:「煮熟了,你們就喝光它。沒碗,到食堂去借!就說我讓借給你們的!浪費糧食是罪過的。誰知盤中餐,粒粒……」
他打斷了縣長背那兩句中國人差不多都知道的詩:「縣長,我今天只要你給一個準話。『白條』什麼時候兌現?」
縣長一聽,頓時又板起了臉:「『白條』!『白條』!兌現!兌現!我已經在縣常委會上提出了一次,常委們說早兌現了一次嘛!」
「可那一次兌現的是前年的『白條』。而且只兌現了一半!去年的還沒兌現哪!今年農民們交了糧,收到的又是『白條』!……」
「今年打的不是『白條』,是『綠條』!」
「反正都是條!不是錢!」
「那不一樣!『綠條』上印著『推動民間集資,支援國家建設』這樣一句口號,難道你沒看清楚?這就是說,今年的『綠條』,較之往年的『白條』,具有了光榮的性質……」
他又打斷了縣長的話:「可我們農民不要這光榮!我們要錢!沒錢我們今年怎麼活?明年拿什麼買化肥?買農藥?不給現錢,農民們明年都不會再種地了……」
縣長也打斷了他的話:「翟廣泰,國家就沒資格欠農民幾筆債嗎?欠下了,你就要代表農民們,像黃世仁逼楊白勞一樣,非逼著國家限日限時地還債不可嗎?如果國家是一個人,你是不是也要把國家逼得尋短見喝海水呢?NC267?時代變了,對國家就一點兒感情都不講了?……」
老廣泰突然吼一聲:「放你娘的臭狗屁!」
縣長一怔,完全呆住了。
「怎麼縣裡只欠農民的,只欠教師的,就沒聽說欠那些不擇手段的暴發戶們的!倒是常聽說他們欠國家的!欠各級政府的!欠了往往也白欠,不還往往也就不還了!為什麼?為什麼總對他們那麼有感情?總欺負農民啊?欺負教師啊?……」
老廣泰說得來氣,一時間漲紅了臉,竟朝縣長舉起了他那隻老農的瘦而黑的手……
縣長呢,則將兩眼一閉,脖子一挺,彷彿準備承受一耳光的樣子。
然而老廣泰及時地剋制住了自己的衝動,他那隻手並沒真的扇在縣長臉上。半空里僵住片刻,終於緩緩垂下,緊揪住了自己衣襟的開角……
縣長的兩眼也隨之緩緩睜開了,且越睜越大,最後睜大到嚇人的程度,眈眈地瞪視著老廣泰。
老廣泰一時不知所措。
縣長的臉也漲紅了,紅得很光亮。
縣長拍了下桌子,吼起來:「想打我?想打縣長?!你渾蛋!……」
老廣泰又火了。脖子上青筋凸起。他抓起桌上的一瓶墨水使勁兒投在牆上。墨水瓶碎了,雪白的牆上出現了一大朵藍菊,他自己和縣長的臉上身上,濺了無數藍墨水點子。接著他又抓起一瓶墨水投在牆上,於是雪白的牆上又出現了一朵紅牡丹。他自己和縣長的身上臉上,又被濺了無數紅墨水點子……
在縣長秘書和隔壁辦公室的幾位男女聞聲趕到之前,縣長辦公桌上的漂亮的暖水瓶也已做了農民和縣長這一場衝突的物質代價——它撞碎一塊玻璃,從縣長辦公室飛落到院子里去了,觸地時發出爆炸一般的猝響。這爆炸一般的猝響驚動了警衛班。在警衛班長的帶領下,他們幾乎全體沖向辦公樓。蹲在地灶四周,圍著鍋噓溜噓溜喝粥的翟村的那幾名村幹部,反應都很迅速地丟了碗,一齊站起。其中一個大叫一聲:「操傢伙!」——於是他們撲向防火器材架……
像一頭暴怒的老熊一樣發了狂的老廣泰,剛剛被七手八腳地按坐在一把椅子上動彈不得,翟村的人們沖入了縣長辦公室,一個個手握斧子,鉤子,鐵杴鐵鎬什麼的。其中一個還提著泡沫滅火器。他們手中的「傢伙」不同,臉上的表情卻是相同的,皆作怒目金剛狀。
縣委的男女們個個大駭。縣長的秘書臉都白了,既膽怯萬分又無限忠勇地挺身護住縣長,結結巴巴地說:「別、別、別亂來……」
縣長這會兒倒鎮定了,平靜地說:「還按著翟廣泰同志幹嗎?還不快放開他!」
於是幾雙牢牢按著老廣泰的手放開了。
老廣泰對翟村的人們說:「你們要砸縣委呀?把傢伙都給我放下!」
翟村的人們一個個回頭瞧,見警衛班虎視眈眈堵在門外邊,第一次都不聽從老村長老書記的話了,誰也沒把「傢伙」放下。
老廣泰也不再喝迫他們。他掏出煙盒,吸起煙來。
於是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他一個人身上。
老廣泰將那支煙吸得差不多了,就用目光四處尋找什麼。
縣長猜到了他在尋找什麼,陪著小心說:「煙灰缸也被你摔碎了,煙頭你就踩滅在地上吧!」
於是老廣泰只好將煙頭扔在地上,狠狠一腳踩滅。
他往起一站,瞪著縣長說:「縣長,我主意已定,今天當著縣裡這些同志的面,當著我們翟村幾位支委的面,我鄭重宣布退黨了!從今往後,黨在翟村的事,我就不負責任不盡義務了,啥時候俺們農民打的『白條』、『綠條』一總地兌現了,我翟廣泰重新爭取入黨!重新經受入黨考驗!」
他這番話說得相當平靜。
縣長默默掏出煙盒,抽出一支煙遞向他。
他搖了搖頭。
縣長就自己吸著了那支煙,默默吸了幾口,注視著他的臉說:「翟廣泰同志,我希望你能及時收回你的聲明,不要感情用事。」
縣長的話也說得相當平靜。但是那一種平靜的語調之中,隱含著不容忽視的警告意味兒。縣長的臉,當時嚴肅得像一位正在法庭上執法的審判長的臉,甚至簡直就可以說,像一張即將張貼的布告。
然而翟廣泰的決心已堅如磐石,任誰的話都不能使之動搖了。
他冷冷地吐出一個字是——「不!」
翟村的這一位老農,將那一個冷冷的「不」字一說完,誰都不看,抬腿就走。翟村跟來的人們,都仍操著「傢伙」,有意無意地護著他,隨之而去。從縣長辦公室至院子里,他們覺得他一總兒推卸掉了責任感義務感什麼的,似乎年輕了幾歲,步子也似乎輕快了……
然而老廣泰離開縣委大院沒多遠,站住不走了,眾人便也一齊站住了,疑惑地望著他。都以為他後悔了……
不料他哇地噴出了一大口鮮血!
他義無反顧地率領著翟村的幹部們來的,結果卻是昏迷不醒地被輪著背回了翟村……
第二天,翟村的農民們全體出動,在縣委大院門前黑壓壓坐了一片……
第三天趕來了更多的其他村裡的農民……
於是整個縣城被震動了,地委被震動了,省委被震動了……
縣長引咎辭職了……
縣委書記從省黨校惶惶然地趕回來了……
省里拆東牆補西牆,還以省委名義向幾位名聲赫赫的「大款」開口借,才十萬火急地臨時籌措到一筆款,先替縣裡還了欠農民的債……
一場風波總算消散。農民中惟一付出代價的是老廣泰。縣委、地委向各村發出聯合通告,措辭嚴正地開除了他的黨籍,取消了他縣人大代表的資格……
縣長離開本縣之前,去到翟村一次,向翟村人道了歉,並深深鞠了一躬。之後他光臨了老廣泰家。
在沒有第三者的情況下,他們一個躺著,一個盤腿坐在炕上,推心置腹地長談了一番。
老廣泰說:「縣長,我很抱歉啊!我那麼做,是萬不得已的啊!」
縣長說:「你現在連黨員都不是了,我也不稱你同志了。就叫你翟老漢吧。翟老漢,我也很抱歉啊!縣委向農民們打白條,也是迫不得已的啊!」
老廣泰說:「我明明是當眾宣布退黨在先,縣委地委為什麼還要在其後下一道紅頭文件開除我呢?這不等於是存心整治我嗎?」
縣長說:「翟老漢,畢竟的,你是在過黨四十多年的人,怎麼竟也問得這麼沒常識呢?」
老廣泰苦笑了一下,自嘲地說:「其實我心裡明白,不過是想從你口中討句哄人的話。」
縣長也苦笑了一下,也用自嘲的口吻說:「我現在已經不是縣長了。連說句哄你的話的資格都沒有了。我還巴不得誰來哄哄我呢!」
老廣泰望了縣長几秒鐘,內疚地說:「縣長,我不是成心要把你鬧倒,真的!你信嗎?」
縣長點點頭說:「我當然信。咱倆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你幹嗎存心要把我鬧倒呢?」
「縣長啊,農民們也不是成心要把你鬧倒哇!他們是因為有地眼瞅著不能種了才……」
縣長用手勢制止住他的話,嘆口氣說:「這我也知道。我調來還不到半年,沒什麼受農民們擁護的政績,也沒什麼被農民們憎恨的劣跡嘛!農民們幹嗎非鬧倒我不可呢?一袋碳氨已經四十多元了,一袋尿素已經九十多元一百來元了,一袋二氨一百五六十元,再加上水費、電費,農民們辛辛苦苦半年,按最好的收成算,一畝地也不過就落個三百多元錢,遇上平年,就等於白乾。遇上災年呢,不用遇上大災年,只要遇上小災年,一畝地就會賠上幾百元,種十畝地的人家就會賠上幾千元。幾千元就可能壓得農民幾年內喘不過氣兒,翻不過身。這些,我這個當縣長的都知道的。前任縣長向農民打了兩年白條,我能一上任就都替他還清了嗎?縣裡底子薄,我有什麼辦法?我又不是神仙!我像一個錢摟子似的,到處摟錢,卻只不過替前任還了農民一點點,可自己這一屆又對農民欠了新債!……」
老廣泰從枕下摸出煙遞給縣長。
縣長吸了幾口,搖頭說:「不談這些了!」
老廣泰同情地說:「我又沒煩,不是在認真聽著嘛!」
縣長又吸了幾口煙,嘆氣說:「今年我為什麼向農民打『綠條』呢?起先是這麼想的,不能白欠農民的!還那一天,得連利息一塊兒還!我也是從農民家庭出來的,我是體恤農民的!我這任縣長向農民打的欠條。不光顏色不同,實際上內容也要有所不同。可常委會上一討論,把我的想法徹底否了!常委們說,利息?你到時候從哪兒來錢又還欠債又還利息?我說不知道。常委們說你不知道怎麼敢預先許願?我沒話說,就這麼給否了……」
「那,縣委每年的錢都用到哪兒去了?」
「修公路。不是都說要想富先修路嗎?蓋了十幾所小學校。孩子們沒地方念書行嗎?撥給了一些縣辦企業發工資,不發工資,總共幾千工人怎麼生活?按倒葫蘆起來瓢,反正不是農民們把我鬧倒,就是縣辦企業的工人們把我鬧倒……現在,終於好了。我的刑期提前結束了。我很感激你呢!……」
老廣泰有些不解了。
縣長如釋重負地說:「不是你們農民把我鬧倒了,我有什麼正當的理由離開這個縣啊!是這個縣的農民們成全了我呀!」
老廣泰說:「縣長,你也不必感激我。因為農民們去鬧縣委,並不是我煽動的。我只不過沒能力再靠權威壓住他們了。」
縣長說:「我知道不是你煽動的。我根本就沒往這方面想,所以我離開之前,才來向你告個別嘛!我不願見你,那是因為我怕面對你提出的問題!不願正視它。有時候甚至自欺欺人,恨不能要忘了問題的存在。翟老漢,今天我對你說的這些話,可都是大實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哪說哪了!你可千萬別給我擴散。你不在黨了,我還在黨呢!檔案轉到哪兒還是個縣級幹部呢!我沒你那種勇氣什麼都不考慮了……」
老廣泰眼睛濕了。他抓住縣長一隻手,緊握著,發自內心地說:「縣長,話不在多,我重新看你了!我……反而會想你的……去到哪兒,託人捎個口信兒來……」
縣長以後並沒有托什麼人捎什麼口信兒來,老廣泰自然也就不知道縣長究竟調往何處了……
不久,翟村的幾名支委也在一天早晨向老廣泰告別。他們說他們要到外地打工去,以後不再種地了。
老廣泰極力反對。
但是他們提醒他,別忘了他已經不是支書不是村長了。他們不過是來向他告別的,而並非是來請他批准的。
「那你們就乾脆也別來向我告別!」
他大發脾氣。
待他發過脾氣以後,他們平平靜靜地說,一向視他為可敬長者,怎麼能連個招呼都不打,就悄沒聲兒地一齊離開村子呢?
他說,縣裡不是保證了,今後永不向農民們打「白條」了嗎?
他們說,他們根本不相信一切保證了。他們說,縣裡即使真的永不向農民們打「白條」了,那種子的價格、化肥的價格、農藥的價格明擺著,還是要年年往上漲的,是縣裡的大小官們根本控制不了的,無能為力的。種地農民們不還是要吃虧的嗎?農民們又不是天生的傻瓜,幹嗎一年年吃虧,一年年不「反思」哇?如今全國的人不都講「反思」的嗎?
於是他們走了。像老廣泰要去見縣長時一樣,步子是那麼堅定不移,那麼義無反顧,也大有「壯士一去不復還」的悲壯意味兒……
彷彿是以他們為榜樣,其後,一撥撥的,翟村的青壯農民們,相約著,扛著簡單的行李卷,紛紛離開翟村……
又過了不久,年輕的女人們,也背井離鄉,身影消失在世界的四面八方……
繼年輕的女人們之後,紛紛離開翟村的是十七八乃至十四五的少女們,三十五六乃至四十五六的婦女們。有些腿腳利落的老太婆們,也鼓起闖世界的勇氣,老當益壯地走了……
現在,原本五百七八十口人的翟村,總共剩下了還不到六十口人。儘是些卧床不起的人,重病纏身的人,有殘疾的人或神經有毛病的人。只有一個人例外。這一個例外之人健康、俊美、青春勃發。
這一個例外之人便是芊子……
她堅信自己的判斷即是事實。她覺得眼前這少年已因事實也近乎是一個小王八蛋了。她內心裡漸漸滋生起一種想要毀壞掉這縣中初二生的前程的念頭,如同滋生起想要毀壞掉自己所沒有而別人偏偏有的好東西的念頭。不,不,不只是毀壞了就拉倒了的事兒,那太便宜他了,也太便宜他的王八蛋哥哥了!還要同時利用他,利用了他還要叫他什麼也說不出來!……她暗暗地用一條又一條正當的理由鼓勵自己堅定那一種念頭。於是她那張很好看的臉又變得和顏悅色可愛復可親了。
「不說惹氣話了!更生,姐問你,那你晚上的時光怎麼打發?」
「看書。」
「看書?你可真用功!一個人守著那空蕩蕩的破房子,又沒電,還有興趣看書?」
「我點油燈看。再說……」
「再說什麼?」
「再說看書不是玩兒,是學習。學習不能光憑有沒有興趣的。」
芊子終於不哭了。
她兩眼定定地瞪著更生,瞪得那少年心裡直發毛。
「我……我走了……」他站了起來,也不拿塑料袋兒,轉身就要走。
「你先別走,我還有話說。」
「你說吧,我聽著。」
「準是你哥,那個王八蛋又勾上了別的女人,就不要我姐了!」
「他們的事兒,具體我也不知道。」
「那你就信你哥信上的胡說八道?」
「那我還能信誰的呢?」
芊子也站了起來。兩眼仍定定地瞪著更生。
「你可真懂事了!更生呀,姐一個人晚上在家裡悶,你別只想著自己學習,晚上過來陪姐解解心煩行嗎?」
「這……」那少年猶豫起來了。芊子看出了,他分明不信任她的親密。
「姐求你了!」
「那……好吧……」
那少年答應得似乎有些勉為其難似的。
「別裝出這種樣子!姐知道你一向心裡是喜歡姐的。說不定,等你長大了,咱倆還有緣做了兩口子呢!」
那少年刷地紅了臉,低下頭去。
於是芊子便在他臉上熱辣辣地親了一口,同時又問:「來不來?」
「來……」
「大聲點兒!痛痛快快地說!」
「來!」
「保證?」
「保證!」
「這才是姐的好更生呢!」
芊子在他另一邊臉上也熱辣辣地親了一口。之後像個溫良長姐似的,用手撫摸了他的頭一下,替他將上衣往短褲里掖得更舒貼些,最後將他的塑料袋兒從地上拎起給他……
那少年搖搖頭,低聲說:「都留給姐吃吧。其實……其實……我買了捎回來,就是想給姐的……」
「真的?」
那少年抬起頭,眼睛亮亮地望著她大聲說「真的!」他一說完,轉身便跑了。
芊子望著他背影,伸手掏出塊糕點咬了一口,同時在心裡罵了句:「小王八蛋!你哥已經是個拋妻棄子的狗男人了,你長大也准不是個好東西!」
聯想到姐姐,芊子也不由喑罵一句——「活該你個賤貨!……」
「芊子是不是你呀?」
「是我!招魂兒似的喊什麼呀?」
「是你,怎麼不早答應一聲?」
「不願意!」
芊子使勁兒用擀杖在案板上一擊,娘的屋裡立刻寂靜了。
麵條!麵條!每天都得擀兩頓麵條,中午一頓,晚上一頓,芊子早就做煩了。可娘已經老得只剩三顆牙了。一顆上牙,兩顆下牙。兩顆下牙中,還有一顆已經鬆動了,將掉不掉的。除了煮得爛軟的麵條,娘是再吃不了別的飯了。拌面的菜,還得像剁鴨食一樣,剁得細碎細碎的。她早已不那麼情願不那麼費心地為娘做碗面了。只不過往煮好的面里撒點兒鹽罷了。
娘見芊子端著碗送進了屋,掙紮起身坐著。娘的床頭旁,擺著一隻舊木箱子。芊子將碗往舊木箱上一NB054,沒好氣兒地說:「吃吧!」
以前,芊子如果侍候得不好,娘是要發怒的。娘一發怒,開口便罵,甚至,會將面碗朝她臉上拋過去。自從娘癱在床上下不了地,脾氣一天比一天大,心情一天比一天壞了。娘似乎不曾想到過,芊子的脾氣也不像從前那麼溫良了,心情也一天比一天壞了。終於有一天芊子使娘明白了這一點,她讓娘餓了一整天。娘一開始罵,而芊子則聽著,坐在門檻上吃自己為自己攤的油餅,任娘罵。反正附近的人家都成了一幢幢空屋,主人們早就舉家流落到中國的大小城市去,多年不歸了。任娘怎麼罵,也是沒人會聽到的,芊子也就不擔心受指責。娘罵了一中午,罵得口乾舌燥,也就懶得罵了。到了下午,娘開始低三下四地請求芊子給口水喝。芊子只裝沒聽見,連應都不應一聲。到了晚上,娘餓極了,也渴極了,開始哭哭泣泣,請求芊子原諒自己這個「老不死的東西」,千萬別忍心餓死自己,渴死自己。芊子仍裝沒聽見。仍連應都不應一聲。她冷酷無情,一心只想進一步鞏固自己的「戰果」……
第二天早晨,娘屋裡一點兒動靜也沒有了,芊子才走入娘的屋。娘的臉被一番番淚痕搞得髒兮兮的,嘴唇上干著鼻涕嘎巴兒,氣息奄奄,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
芊子腰桿挺挺地往娘床前一站,胸中滿懷著初戰告捷,大獲全勝的洋洋得意和成功地報復了誰似的淋漓快感,惡聲惡氣地問:「老東西,還敢不敢鬧脾氣了?」
娘仰視著她,嘶啞著嗓子說:「不敢了,不敢了。好女兒,好芊子,娘以後再也不敢了……」
「老東西,你還動不動就跟我鬧脾氣!沒我,你三天也活不到!是不是?!」
「是,是,沒我芊子,我三天也活不到……」
「你說你是不是個老不死的?!」
「……」
「不說?!我看你還是不渴!不餓!……」
芊子一轉身,作出馬上要走開的樣子。
「芊子……」娘一把揪住了她衣角。
「娘……是個老不死的……」
娘說著,一雙昏花老眼中就湧出淚來。
芊子一點兒也沒心軟。她用一根手指往娘的額頭正中間一戳,解氣地說:「就你,還有資格跟我鬧脾氣?NC267?!以後,只有我不高興了罵你,你老老實實聽著的份兒!就是我不高興了打你,把碗往你臉上拋,你也要一聲不吭地挨著,明白不?」
「明……娘……明白……」眼淚從娘眼中刷刷往下淌。
「哼!」芊子掙脫了衣服,轉身又走——娘急又扯她一把,沒扯住……
「芊子,給娘碗吃的吧……」
老娘像個孩子似的哭泣著,哀求著。為了討好她,還左一下右一下扇自己臉……
芊子終於動了點兒惻隱,端了半碗涼水來。
娘雙手哆哆嗦嗦地捧碗喝涼水時,芊子冷眼看著說:「老東西,我頭晌還要去山上砍柴哪,沒工夫給你做吃的!喝幾口涼水你就能撐著活到下午了,等我晚上回來再給你做吃的吧!」
……
從那一天起,娘反過來徹底成了芊子的出氣筒。而芊子,則越來越覺得,憋在滿心窩的氣,光發泄在娘一個人身上,那是怎麼也發泄不完的。該覺得有氣,終歸還是覺得有氣……
芊子上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芊子爹在她七歲,姐姐十三歲那一年,得暴症死了。那一年芊子的哥哥剛滿十八歲。於是為哥哥娶上媳婦,就成了芊子娘第一大使命。哥哥娶上媳婦,分出去另過以後,把姐姐嫁出去,就成了芊子娘的第二大使命。芊子和姐姐從小非常親,姐姐出嫁那一天,芊子哭得淚人兒似的,捨不得姐姐從此變成外人家的人。從那時起,芊子就與娘相依為命了。哥哥雖分出去另過了,但家裡的重活,還是當成自己的義務,不用叫心裡邊就想到了,常回來幫著乾的。姐姐嫁在本村,在婆家過夠了新媳婦的癮,也是每天至少往娘家串一次的。那些日子,是芊子活得最滋潤的日子。娘再沒了近期內的大使命,惟一主要的事兒,就是侍候芊子,心疼芊子,無微不至地照顧芊子。那時芊子還在本村的中學上初二,她一門心思考上縣高中。她發誓要做翟村的第一位大學生,也是第一位女大學生。這個夢想使她成為村裡最高傲的少女,也使她成為最吸引小伙們目光的少女。在許多情況下,夢想是足以令少女們更加青春勃發更加光彩美麗的……
現在她的夢想徹底成了泡影。成了只有在夢中才得以實現的事……
先是哥哥出去打工去了。一年後哥哥回來,將嫂子和三歲的小侄子也帶出去了……
哥哥和嫂子決定離開翟村的前一天晚上,娘憂鬱地問哥哥:「兒啊,那,以後家裡的重活娘可指望誰幫著干呢?芊子還干不動重活哇!再說她是個女孩子家……」
哥哥回答:「娘,不是還有我大妹嘛!重活兒讓我大妹兩口子幫著乾乾有啥哩!我都幫家裡幹了這麼多年了,輪也該輪到他們了……」
嫂子也從旁說:「就是的就是的!再說有啥重活呀?不就是收兩畝地的麥子,入冬前再抹一遍牆泥,預備些過冬的柴草嗎?」
娘又問:「那,往後麥子還種不種了?」
哥哥說:「別一點兒不種哇?不種你和芊子吃什麼?大米一元九角多一斤哪,興許明年就漲到兩元錢一斤了!買著吃,那一年得花多少錢?種地賣糧,那是不值的事兒。但要論解決自己的吃飯問題,種兩畝地還是不虧的……」
芊子當時接過哥哥的話茬兒說:「哥你就放心去吧!家裡有我呢!只要你在外邊攢了大筆的錢,將來能幫家裡把房子翻蓋一下,能供我上大學,我就替你這個兒子在家裡對娘盡義務!」
芊子心裡是非常支持哥哥外出打工的。能幹的青壯年男人們都走了,惟獨自己的哥哥顧三慮四,豈不是倒顯得自己的哥哥在外邊混不了似的嗎?許多男人都回村來把自己的老婆孩子也帶走了。每走一家,村裡剩下走不了的人們就評論道:「瞧人家!瞧人家嘛!……」
那一種表情中,那短短的一句欲說還休的話中,所包含的萬千感慨,羨慕乃至嫉妒,簡直是無法比擬無法形容的。
哥哥一家三口走了不久,姐姐和姐夫一家三口也走了。
姐姐和姐夫走時,娘正病在炕上。芊子聞知心裡慌了,去到姐姐家,對姐姐和姐夫說:「你們不能走!」
「不能走?」——姐夫看看姐姐,顯出很困惑的樣子。
姐姐一笑,說:「芊子,你姐夫問你的話是什麼意思呢!」
芊子惱紅了臉:「姐你說是什麼意思?你們再一走,撇下我和娘怎麼辦?」
姐夫也一笑,悠悠地說:「芊子啊,你這話可就不著邊際了。你是我小姨子,你娘是我丈母娘,你有哥,你娘有兒子,他都撇下你和你娘帶著老婆孩子走了,我這個做女婿的,難道還要對小姨子對丈母娘擔份兒什麼法律義務不成?你哥走後,我並沒少替你家出力吧?我總歸不是你家的長工吧?就是長工要走,只要不欠東家的,東家也沒理由攔吧?」
芊子被姐夫的話噎得一怔。她瞪了姐夫半天,欲駁無詞,突然一指姐姐說:「他走可以!你不能走!你是我姐,娘是咱倆的!哥前腳走,你後腳走,只把娘撇給我一個人負責啊?」
姐姐沉下臉說:「妹你咋說話呢?娘整天侍候小姐一樣侍候著你,她倒是用得著你負啥責呢?」
「娘現在病著你不知道嗎?」
「誰沒病過?娘這才剛病了一次,你就怕成你的負擔了?你反過來侍候娘幾天能咋的你?娘病好了還不是要照樣當你的老媽子嗎?以後你也出嫁了,有心守在娘身邊侍候娘,只怕已做了別人家的媳婦,還沒機會了呢!」
芊子又被姐姐的話噎得一怔。
姐夫接著姐姐的話說:「她不但是你姐,還是我老婆!既是我老婆,首先就是我家的人了!老婆聽男人的,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兒!難道你不讓她走,她就非得聽你的嗎?」
芊子一張嘴說不過姐夫和姐姐兩張嘴,不由吧嗒吧嗒掉下淚珠子來……
姐姐朝姐夫使個眼色,瞧著她撲哧又笑了,走過去摟著她肩,親昵地說:「芊子啊,你自己以為你是精還是傻呢?打你小時候,人人就都斷定你長大后要比姐精,可姐卻覺得你還是小處精大處傻。你就不想想,咱哥和咱嫂,舍了家撇了地,到城市裡闖蕩去,究竟圖的是個啥?」
芊子將身一扭,噘起嘴嘟噥:「圖的多掙錢唄!這誰不知道!」
姐姐又摟住了她的肩:「那姐姐和姐夫呢?」
芊子又將身一扭:「你們也圖的多掙錢唄!」
「那你怎麼就不想想,哥哥和嫂子,姐姐和姐夫,將來掙下的錢多了,能沒你這個妹子一份兒嗎?沖著哪方面,將來也虧待不了你呀。」
姐夫又接著姐姐的話說:「芊子,你替我們照看點兒這個家,我們在外邊混開了,保證月月給你寄錢回來!這不是兩全其美嗎?」
芊子終於被說服了……
姐姐和姐夫那一撥人,差不多是翟村最後的一撥離去之人了。其後雖然仍有離走的,但已不再是一撥一撥熱熱鬧鬧地離走了,而是一個一個孤孤單單不聲不張地離走了。因為能離走的早都離走了,落伍的找不到伴兒了……
姐姐和姐夫走後不久,村裡的中學停課了。原本包括外村的學生,曾有過四個班一百八十多名學生的中學,那時只剩下二十幾名學生了。老師覺著教得沒勁了,也離走了。最後一批學生,是跟外村的一個姓周的男人離走的。他說在南方的某些大城市裡,需要大批賣花的少女和賣報的少年,不管賣花還是賣報,每天能掙二三十元!一個月去了吃住費用,能凈剩下四五百元哪!學生們和家長們一聽,哪有不動心的呢!爭先恐後地報名。老師指斥那個姓周的男人破壞農村教育,被那姓周的男人臭罵了一頓,扇了兩耳光。村裡的幹部們也都走了,黨支部也不存在了,挨了一頓臭罵還挨了兩耳光的老師,沒處討公道,最後把老廣泰從家裡拖出來給評理。老廣泰也有心主持個公道,但那姓周的男人絲毫不給面子,當著眾人頂撞他:「你算老幾?管得著嗎?」
老廣泰一想,是啊,自己如今算老幾呢?憑什麼身份什麼資格管呢?
他窘得恨不能有個地縫鑽進去,低了頭,一轉身走了……
芊子娘的病,也沒像芊子希望的那樣很快好起來,卻很快癱在床上了——腦血栓。
於是芊子失學了。
於是盡孝的義務,完全落在芊子一個人身上了。
現在,哥哥嫂子,姐姐姐夫,已經離走三年多了。第一年內,都有信寄回來,隔幾個月也都寄回些錢來。第二年,信少了,只有錢照寄。第三年,也就是現在,芊子連錢也收不到了,連哥哥嫂子,姐姐姐夫究竟在哪兒,靠幹什麼為生,也不清楚了。
回村過年過節的人,有說見著過他們的,有說從來也沒見著過他們的。說見著他們的人,那說法又截然不同——有的說他們混得都很慘,沒臉面回村。有的說他們混得很好,都積攢下了一大筆錢,都在某城某市的近郊長期租了住房,據他們講還要進一步買下,還都添了孩子。哥哥兩口子添了兩個孩子,姐姐兩口子添了一個孩子,日子過得挺自在……
芊子不知該信誰的。
總之芊子感到自己當初是被哥哥姐姐欺騙了,耍弄了。她做夢也不曾想到過,自己竟必須辛辛苦苦地種兩畝地,否則和娘可能就沒糧食吃。在種地的好手們都從翟村離走了,彷彿與土地成了不共戴天的冤家的情況下,在一片片從前的良田一年接一年荒蕪著,似乎沒有任何一個人覺得惋惜的情況下,分明的,自己和那兩畝地的關係,尤其顯得可憐可悲。她做夢也不曾想到過,娘會癱在床上,便宜了哥哥姐姐,竟成了自己一個人不知該怎麼甩掉的累贅。否則,自己也早離開翟村了!那些從外面的世界回到翟村的人們,無一不說外面的世界多麼多麼精彩。說時眉飛色舞,如同自己早已不是翟村的人,在三代以前就已經屬於外面的世界了似的。尤其那些年齡僅大芊子幾歲的姑娘們和那些與芊子年齡不相上下的少女們,說起外面的世界,就如同說起她們最喜歡看的愛情電影。她們都有了幾套漂亮的衣服,都炫耀她們的漂亮衣服是城市裡目前最流行的,甚至最時髦的。她們中有些人還有了各種首飾。金的或寶石的。都賭天賭地說那是價錢極貴的。若金的,一定說是24K的。芊子也不懂什麼K不K的,聽明白了也就是足金的罷了。若寶石的,則一定是「貓眼」啦,「祖母綠」啦什麼的,芊子則更不懂了,聽明白了是自己守著娘留在翟村所一輩子也別指望能獲得到的寶貝東西罷了。芊子問她們都在外邊的世界幹些什麼營生究竟每月掙多少錢?怎麼就買得起漂亮的衣服和貴重的首飾?她們聽了,就抱作一團吃吃地笑個不停。芊子從她們的笑聲中,感受到了對自己的極大的嘲意。
「芊子,過幾天跟我們走吧!只要你到外邊闖上一年,保證你再也不問我們這些傻話啦!」
「保證我們有的,你也有了。」
「就憑你……大家看看,就憑咱們芊子,只要一離開翟村,沒有一百種好運氣正等著她才怪了哪!」
於是她們的目光一齊投注向她,上上下下打量她。彷彿都是專門研究少女們和命運之間關係的專家。彷彿一經她們對她的身價進行了評估,就等於是些權威對她的身價進行了評估了似的。芊子當時被她們打量得非常之不自在,覺得她們的目光不是從同性的眼中投注出來的,而具有某種男人們的目光的成分……
那一時刻芊子對哥哥對姐姐怨恨到了極點。也對成了她的累贅,拴住她使她離不開翟村的娘怨恨到了極點……
當天晚上,一個從前和她最要好的小姐妹又親自來到她家,遊說她過幾天跟她們一齊走。
「給。」
「這是什麼?」
「一盒糖。不過只嚼別咽。這叫口香糖。嚼一塊,嘴裡就有香味兒了。如今城裡的男人們,特別喜歡女孩子們嚼口香糖時那股勁兒。你盯著他們的臉,不停地嚼著口香糖,嚼著嚼著,他們就被你嚼動心了。我學給你看,好比你就是一個男人……你是不是覺得我挺性感的?」
「怎麼叫挺性感的呢?」
「嗨,你真笨!如果你是個男人,我這樣盯著你,盯得你心裡直想和我那個,這就叫性感了!他媽的城裡人發明的怪詞兒!」
「嚼著這糖,盯著一個男人看,就能看出那個男人性感不性感?」
「真沒法兒跟你說清楚!你管男人性感不性感幹什麼?是我!是咱們女孩兒!許多男人喜歡咱們女孩兒嚼口香糖時那種樣子。他們喜歡了,就證明咱們性感了!不嚼著口香糖,你好意思盯住一個男人死看嗎?」
「你們是不是……還干那種事兒?」
「哪種事兒?」
「就是……男人們總想和女人們乾的那種事兒……」
「瞧你問的拐彎兒抹角兒勁兒的!有啥不好意思說的?是啥丟人的事兒呀?光干那種事兒也不行。身體是自己的,是本錢,就好比咱們的不動產,得細水長流,留得青春在,不怕沒錢花嘛!但是不幹也太想不開了!光靠打工那能掙多少錢呀?如今城裡人都笑貧不笑娼了!這就是咱們掙錢的機遇啊!得抓住這個機遇啊!賣油條也是賣,賣大餅也是賣,賣力氣也是賣,咱們能有多少力氣可賣?想開了,左右不過一個賣字,賣身子和賣別的有什麼不同?」
芊子娘在床上昏睡著……
她們坐在門檻上聊著,一直聊到天上出來了星星和月亮。聊得芊子心裡一丁點兒羞恥感也沒有了。不但沒有了,反而因為過去自己心裡一直有,非常的瞧不起自己……
那小姐妹走了以後,芊子進入娘的屋裡,在月光之下瞧著娘彎成一隻蝦似的身影,聽著娘一長一短一長一短的鼾聲,想到幾天後小姐妹們又將離開翟村,想到小姐妹們說的有一百種好運氣正等著她的話,想到自己又將和些個老人們、瘋子、傻子、瞎子、瘸子毫無歡樂地生活在死氣沉沉的翟村,真恨不得撲上去將娘活活掐死!……
實際上,從那一天起,她的心已隨從前的小姐妹們一起離開了翟村……
只有無邊無際的怨恨和她相伴著仍留在翟村,仍留在自己家裡……
「芊子……」
芊子一抬頭,見是老廣泰站在家門外。這三四年內,老廣泰無可救藥地,迅速地老了。去年就開始拄棍子了。說話的底氣,也明顯地不足了。從前,芊子一見到他,心中便會立刻升起敬畏。現在,她根本不屑於多看他一眼,更不屑於主動跟他說話。對於芊子,他已和村裡那些七老八十活得不中用了的老人們沒什麼兩樣了。
「芊子,吃飯哪?」
「嗯!」芊子不得不應了一聲。
「我……能進屋嗎?……」
老廣泰的話,與其說問得禮貌,莫如說問得卑下。芊子聽出了卑下的成分,更加對他鄙視起來。對別人的鄙視的心理,尤其是對一個自己從前敬畏的人產生的鄙視心理,倏忽間帶給她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感。在如今的翟村,老廣泰是惟一還值得她鄙視一下的人了。當然她也可以鄙視那些七老八十的老人,那些瘋子、傻子、瞎子、瘸子和孩子,但卻不能帶給她前所未有的快感。對於芊子,快感已經是自己心裡罕絕了的感受了。
「不能!」芊子乾脆地回答。
「我有話跟你說……」
「你就站那兒說好了!我聽著就是!」——芊子說完,將最後一部分油餅塞入口中,走到門口,往門框上一靠。
「芊子,誰啊?是不是你廣泰大伯啊?」
娘屋裡,傳出了娘不甘寂寞的問話聲。
「是誰關你什麼事兒?你裝聾不行啊!」芊子大聲呵斥了一句。
於是娘屋裡頓時靜寂了。
「芊子,你怎麼能這麼呵斥你娘?」老廣泰表示義憤了。
「你管得著嗎?有事兒說事兒,沒事兒趁早走!」芊子毫不示弱。
「你!……好!好你個芊子!也開始瞧不起我了?我落這下場,當初那是由於為民請命!不是由於什麼連你也有資格瞧不起的醜事!……」
「為民請命?你活該!幸虧共產黨開除了你,要不全村人如今還得在你領導下種地,哪兒能有願離開就離開,願回來看看就回來看看的自由?」
芊子故意說些氣他的話。看他又生氣又奈何不得她的樣子,她覺得好玩兒。這連狗都懶得吠雞都懶得啼的荒寂之村,是太沒有好玩兒的事兒了。
老廣泰氣得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他連連往地上NB054著手中的棍子,嗓子噝拉噝拉地說:「我告訴你聽著芊子!你不用瞧不起我!縣裡已經給我來信了,是縣委書記代表新來的縣長寫給我的!他們希望我繼續發揮從前的權威作用……」
芊子睥睨著他,諷刺地問:「啥權威呀?啥作用呀?」
「你不要明知故問!」老廣泰的聲調拔高了,竭力帶出些威嚴來,「縣裡的意思那是非常明白的!從我收到信那一天起,我就又算在黨了,又恢復村長和支書的身份了!希望我把村裡的人一個個都找回來。縣裡保證今後再也不打『白條』了。農民也要保證種好地。縣裡說改革是為了讓農民把地種得更好,糧食產得更多,不是放任農民都可以根本不種地了……」
芊子仍睥睨著他,也拔高了聲調,刻薄之極地說:「那你還不快去找?讓縣裡給你報銷,坐汽車、坐火車、乘飛機滿世界找去呀!再不就要求縣裡派給你一千個武警!讓你率領著滿世界去找!興許還多找回好些農民下一代來哪!……」
「你不用跟我油嘴滑舌。我問你,你哥兩口子在哪一省哪一市?你姐兩口子又在哪一省哪一市?最遲明天中午,你得把他們的地址抄了給我送去!」
「我不知道!全權拜託你幫著找回來吧!他們回來了,也該輪到我出去闖闖了。你以為中國是一個縣呀?只怕是一個沒找回,連你自己也丟了!」
芊子的話音剛落,芊子娘又叫起來:「廣泰兄弟!廣泰兄弟!我早聽出就是你了。村長呀,支書呀,快進來把我救出去吧!芊子她不給我喝,不給我吃,要虐待死我了呀……」
這叫聲使老廣泰和芊子臉上的表情頓時都發生了變化。
老廣泰厲聲問:「芊子,你把你娘咋了?」
芊子盡量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說:「她是我娘,我能把她咋的?她這幾天癱得發瘋呢!她的瘋話你也信呀?」
「我要親眼看一看!」老廣泰邊說邊往屋裡闖。芊子急了,伸開兩臂撐住兩側門框,擋著不讓他進門。
老廣泰怒不可遏,舉起了拄棍,卻被芊子將拄棍奪了去,擲投槍似的擲出老遠。雙手只一推,推得老廣泰向後踉蹌數步,一屁股坐在塵埃里。
老廣泰就那麼坐著,獃獃地瞪著芊子。不消說在他是村長是黨支部書記的漫長日子裡,就是在他什麼都不是了的這三四年裡,也沒人敢推過他。他感受到了生平最最令自己難堪的奇恥大辱。
「你!你你你……反了,反了!……」他氣得渾身哆嗦,語無倫次。
「就反你了怎麼的?老東西!滾!再來煩我,打斷你腿!……」芊子的兩條柳眉豎了起來。覺得終於替自己出了口壓抑良久的惡氣似的……
「你!……芊子你等著!明天我要把全村人都召集到你家門口來,開你個虐待親娘老母的現場批判會!」
「就那些七老八十的老傢伙呀?就那些瞎子、瘸子、傻子、瘋子呀?你召集他們來吧!我燒下一大鍋開水等著,他們要敢來,我非一總兒褪了他們不可!老東西,還不滾!」
芊子罵著,回身端起盆髒水,打算潑老廣泰……
老廣泰見勢不妙,很識時務地,也是連滾帶爬地溜之乎也……
芊子望著他那狼狽逃竄的背影嘿嘿冷笑不止。那一時刻,她覺得自己彷彿才是這變得狗也沒情緒吠一聲雞也沒情緒啼一聲的翟村的一個絕對權威似的。然而她胸中那股壓抑良久的惡氣,卻並沒有徹底得以釋放,反而更巨大更強烈了……
她一轉身沖入娘屋裡,從屋角抓起掃地笤帚,倒著掄開了就狠狠打娘,邊打邊咒罵:「老東西!老不死的!叫你胡喊!叫你求人救你!你倒是再喊呀!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我才解恨!打死你我也心裡乾乾淨淨地離開這鬼地方!……」
笤帚柄雨點兒般地落在娘身上……
娘當她沖入屋裡時,便意識到自己肯定要大難臨頭,免不了要受一頓皮肉之苦了。於是早已翻過身,只將背貢獻給她,一口咬住枕頭,不呻不吟,只管任她打。娘越是不發聲地忍著,芊子越是打得兇狠。在娘這一方面,情知喊叫也是沒用的。老廣泰都已救不了她了,那麼誰還能來救她呢?又有誰能聽得到她的喊叫呢?在芊子那一方面,彷彿不僅僅是毒打在娘身上,也是毒打在哥哥嫂子身上,也是毒打在姐姐姐夫身上,也是毒打在她從前那些小姐妹身上,以及一切從翟村離走了,在外面的世界留戀不歸的翟村人身上。嫉妒像快樂一樣,伴隨著這十七歲的農村少女毒打親娘的過程加強著加強著……
芊子娘的單薄的衣服被打破了,暴露出了被打得青一片紫一片的老皮老肉。她的鼻涕淌了一灘,老淚早已濕了枕頭。她的淚已不再是由於傷心和屈辱而流出的,僅僅是由於疼……
「我來了……」
天黑以後,更生一身簇新地出現在芊子面前。村裡早在二十多年前就用上電了,可如今留守在村裡的人們,又點起油燈來,芊子家也不例外。因為供電局方面的人,每次下來,只能從這個原本有一百多戶的村子,收上二十幾戶人家的電費。多數人家的房舍空無人住。電線杆子和線路,對於那些空無人住的房舍完全等於是一種浪費。供電局方面的人終於懶得再到翟村來收電費,就把電掐了。
在昏黃的油燈光下,芊子看出更生的頭髮分明洗過,尚未乾,平貼地向一邊梳倒著,條絨布般的梳痕保持得很清晰,並且滿頭散發著一股肥皂味兒。
「來就來唄,還換身新衣服幹啥?」芊子盤腿端坐在炕上,心不在焉似的低問。
更生卻看出,芊子也換了一身新衣服,白襪子很是顯眼。還看出她那披散在肩上的頭髮也分明地剛洗過不久,只不過是用香皂洗過的罷了。他不禁嗅了嗅鼻子。芊子頭髮中散發出的香皂味兒,使他覺得受了某種誘惑,頓時的心旌亂搖起來。
「嘿嘿,你不是也換了身新衣服嘛!」更生痴笑著。這十五歲的少年,為了自己說話的腔調而隱隱地感到羞恥。從前,他常聽到某些輕佻的男人用這種腔調和某些不規矩的女人說些似乎尋常的話。那一種腔調本身似乎就是另一種話語,是在些聽來彷彿是尋常話的掩蓋之下彼此進行的試探和暗示。十五歲的少年沒料到自己竟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用那一種腔調說話。他更看出了,分明的,芊子她正殷殷地期待著自己的到來。這使他內心裡涌動起一種亢奮。儘管在白天,在和芊子分手以後,這一種亢奮一直糾纏著他,折磨他盼天早點兒黑下來,驅使著他往芊子家走時腳步快快的。但它畢竟是朦朧的,不明確的,時強時弱的。而此刻它一味地旺盛起來,並且彷彿每分鐘地都在明確起來……
芊子狡黠地一笑,手兒在炕席上輕拍了一下說:「你坐吧,坐炕上來。坐我對面。」
於是更生就趕快脫了鞋,乖順地坐在炕上,坐在芊子對面。
「你娘呢?」
「問那老不死的幹嗎?」
更生做賊心虛似的笑了笑。囁嚅地表明著什麼態度似的說:「我……我是怕……」
芊子眉毛一挑,瞪起眼問:「你怕啥?」
「怕你娘如果……如果知道了……」
「甭怕。老不死的叫我收拾了一頓,只剩下怕我的份兒了。」
「你……打你娘了……」更生的話中傳達出了極大的驚愕。
「嗯,打了。娘要是惹人生氣,就打不得了?」芊子的口吻卻極平淡。說罷,從兜里掏出什麼,塞入口中,一邊嚼,一邊死盯著更生。
「你嚼的啥?」
「口香糖。」
「給我一塊。」
芊子將一隻手伸入兜里,可卻又改變了想法,一笑說:「專門賣給女孩子家嚼的糖,你饞個什麼勁兒!」
其實她捨不得給他,一盒總共才六小塊兒。前幾天嚼過了一塊,現在又少了一塊,只剩下四塊了。她想,好東西不能白白浪費了。
「捨不得給拉倒!」那十五歲的少年,不高興地將頭一扭,賭氣望向別處。只這一賭氣,使他說話的口吻,又像一個少年了。而這也使芊子暗暗地感到一陣敗興。
她命令地說:「不許生氣!轉過臉來!瞅著我!」
他雖然有些賭氣,但仍很乖順,於是又轉過了臉,於是又面對面地瞪著她。
「有啥感覺?」
「嚼在你嘴裡,我能有啥感覺?」
「還想著糖!我問你心裡有啥感覺!你以為我要你來,就是為的給你糖吃呀!」
「心裡也沒啥感覺。」
「胡說!」
「本來的嘛!」
「那就一直盯著我,不許錯眼珠!」
芊子也有些生起氣來。還有一種被送給她口香糖那小姐妹耍弄了,自己愚蠢地上當受騙了似的意識。她更起勁兒地嚼口香糖,同時自己也不錯眼珠地盯著更生。
過了一會兒,芊子又低聲問:「現在心裡有啥感覺了?」
更生嘟噥:「沒有!」他的確的是在不錯眼珠地瞪著她。
「不可能!」
「沒有就是沒有!」
「我就不信你心裡會沒有感覺!」芊子覺得口中那塊口香糖已快被嚼得沒啥味兒了。而且,自己的眼睛,盯著更生也盯得有些累了。
她不甘罷休也是不甘失敗地,又從兜里掏出一塊口香糖塞入口中。更生硬說自己心裡沒有感覺的話,深深地挫傷了她的自尊和自信。為了維護住自己的自尊和自信,她打定主意,不惜盯著他,一塊接一塊地將剩下的三塊口香糖在這一個晚上全嚼光……
那少年突然向她撲去!
他要搶她的口香糖……
她哧哧地笑著,本能地用雙手護住衣兜,結果他輕而易舉地將她壓在身下了。那會兒他完全可以搶去她的口香糖了,可他顯然已對口香糖不感興趣了。經過一番翻滾,芊子有些喘息急促起來。更生也是。他壓在她身上,一動不動地俯視著她的臉,一時有些不知所措的樣子……
芊子吃吃笑著,仍嚼著口香糖。被更生壓在身下的感覺,使她心滿意足。那一種心滿意足,伴隨著某種從未體驗過的快意。
「現在哪?」
「現在咋了?」
「現在你心裡……有啥感覺?」
「還沒有!」
「嘴硬的你!你聞聞,我嘴裡有沒有股香味兒?」
她張大了她的嘴。
「我……」他向她俯下臉去……
於是芊子用雙臂摟住了那少年的脖子,同時將自己的嘴迫不及待地向那少年的嘴湊上去。那時芊子覺得自己彷彿變成了一隻狼,一頭獸,恨不得把更生的五臟六腑都從他口裡吸出來,吞進自己腹中……
她騰出只手,抓住他的一隻手,不顧一切地就往自己衣服底下塞……
同時她想起了姐夫臨離開翟村的那一天那種令她憎恨的嘴臉,和姐夫對她說過的那些自私自利而又虛偽透頂的話。兩種巨大的快感,生理的衝動造成的快感和心理的實施了報復的快感,交織在她心裡,使她亢奮得像一條鱔魚似的,不停地,活潑無比地扭動著身體……
「更生……」
「嗯?……」
「幫我找找!」
「啥?」
「糖!我兜里的口香糖一塊也沒有了……都掉在炕上了!」
於是他們赤裸著身子,在炕上爬來爬去,雙手摸來摸去。
「我找到一塊了。」
「我也找到一塊了……三塊,還少一塊!」
又找了半天,他們也沒找到那第三塊掉在炕上的口香糖。
「算了!明天我自己找。咱們穿上衣服吧!」
於是他們都開始穿衣服。
她問:「剛才好不好?」
他說:「好……」
忽然那少年哭了。
「你哭什麼?」
「我怕……」
「又是你怕你怕的!你又怕什麼?」
「怕你會生孩子……那……多丟人哪!我哥回來了,不打死我才怪……」
「別提你哥那王八蛋!我姐本來是很顧家的,可是跟你哥那王八蛋一走,就好像在咱翟村沒個妹妹沒個娘了似的!你哥有信給你嗎?」
更生搖了搖頭。
「我不會生孩子的!就你!半行不行的,還能使我懷上孕嗎?瞎想!」
那少年聽了這話,就非常慚愧地低下了頭。
而芊子則一邊扣著衣扣,一邊盯著他,在打什麼新的主意。
「更生……」
那少年緩緩抬起了頭。
「姐也想離開這該死的地方!」
「那,你娘呢?你撇下她不管了?」
「我哥不管了,我姐也不管了,他們都已經在各處城裡長落腳下去了,憑什麼非得由我來管那老不死的?」
「那……已經是現在這樣了,已經撇下給你了,你不管誰管?」
「我想……我想……乾脆處置了那老不死的算了!」
那少年不禁瞪著芊子發獃。
「更生,我說的可不是氣話,我是認真跟你說的!」芊子兩眼爍爍地閃耀出堅定的光。
「我不明白……」
「咋不明白?就是讓那老不死的死!她死了,姐就能離開了。姐非離開不可的!」
「你……你想弄死你娘?」
「嗯!」
「那可是要償命的!」那少年的話語中流露出恐懼,從炕上下了地,隨時打算逃走似的。
「所以我要你幫我!幫我做得……像我娘不是被我弄死的那樣!」
「我不……我要回家了!」那少年剛一轉身,就被芊子抓住了手扯住了胳膊。
「你不?」芊子有些惡狠狠地說,「你敢不!你剛才白和姐干那種快活事兒了?你若不,我就找到你們縣中去!就告你逼著我乾的!用刀,逼我胸口這兒!嚷嚷的滿縣城的人都知道!那叫強姦,你明白嗎?縣公安非把你抓了,公審、判刑、下大獄!那你這輩子就完了!」
那少年瑟瑟發抖,掙手,掙不脫。
「可姐要不趁年輕離開這該死的翟村,姐這輩子也完了!為了成全姐,也為了別毀你自己,你不幹也得干!」
「放我走吧姐!求求你了姐!明明是你早想下了個圈套誆我……」
「胡說!」芊子用另一隻手啪地扇了他一耳光。
隨即她親了他一下,又說:「姐不是早想下了這個圈套誆你。姐是剛剛才有的念頭。真的,姐不騙你!」
芊子也下了炕,扯著更生,將他扯到了灶間。灶間一面牆那兒堆著柴草,高得快接近屋頂了,也點著一盤油燈,放在鍋台那兒。
芊子指著柴草低聲說:「姐要你做的事兒其實很簡單,你把油燈碰到地上就行,之後你就走你的,你是不小心,你這又不犯法!姐呢,等火燒起來就喊人救火,村裡也沒幾個能救滅火的人了,還不是只有看著?姐光自己逃出家門了,沒能把那老不死的背出來,論起來姐也是不犯法的……」
「……」
「你要是肯幫姐這個忙,姐一輩子忘不了你!等姐去到城裡,混出個人樣兒,攢下了大筆的錢,一定把你接到城裡享福去!一定把你當親弟看待……」
「……」
「你到底肯不肯?不肯我可就喊了!先把咱倆剛才的事兒喊得村裡人都知道!」
那少年望望柴草堆,望望油燈,帶出哭腔說:「油燈碰不到柴草堆那兒!」
芊子撲哧樂出了聲。
「說得也是!這不就行了嗎?」
她將油燈端起,放到了碗架上。
「天啊!來人呀!來人呀!救命呀!我活不成了呀!……」
芊子娘的屋裡,猛然地響起了叫喊聲,像母狼的長嚎,非常NFAA3人。不知芊子娘是聽到了女兒無忌的話,還是預感到了什麼……
那少年渾身一哆嗦。
芊子也渾身一哆嗦。
「你碰啊!快過去碰油燈啊!……」
在那少年看來,芊子那張好看的臉,頓時變得十分猙獰十分恐怖了!
他在她的盯視之下,一步步走向碗架,猶猶豫豫地舉起手臂,突然揮手一掃,將油燈掃落到柴草堆上……
那少年立刻像只狗似的躥出了芊子家的門轉瞬消失在黑夜裡……
芊子望著火勢越燒越大……
「救命呀!救命呀!老天爺呀……」
芊子沖入娘屋裡,拖過條被子,蒙住了娘的頭,坐在被子上,關注著灶間里的火勢……
火舌一躥一躥地舔上屋頂了……
芊子,縱身一躍,沖入自己房間,從箱蓋上抓起了自己預先準備好的一個包袱……
「救火呀!救火呀……」
在家院的外面,在絕對安全的地方,芊子開始跺著腳,扯著嗓子喊。
這時大火已經封住了家門,已經將整個屋頂燒遍了。火光衝天,映得數十米內一切都紅彤彤的,烤得芊子臉上熱乎乎的。顯然的,娘是根本不可能爬出來的。芊子對自己的計謀如此簡單,如此順遂人願,玩兒似的就實現了,感到很開心。她想這世上的事,一念既生,只要肯去做,大抵總是會成功的。她甚至覺得,那火焰,那火光,是異常之美麗的……
終於有人趕來了。只一個人,是老廣泰。留守在這個村裡的,那些七老八十的老人,那些十歲以下的孩子,那些常年病病蔫蔫的女人,那幾個殘廢和痴傻之人,也只有站在自家門口,或從自家窗子探出頭望著芊子家的火光衝天而已。他們情知火已經燒大到無法救滅的地步,自己就是慢騰騰地趕了去,也是根本無能為力的。
「芊子!你……怎麼就失了火了?!」
「更生來我家,走時碰落了油燈……」
「你娘哪?」
「只我自己逃出命來了。我娘她還在裡邊,我背不動抱不動的……」
「芊子!你好狠的心腸!……」
「難道我非得陪著她燒死不可呀!你有能耐,你救給我看!」
「畜生!……」
老廣泰在火勢前這邊跑跑,那邊跑跑,氣急敗壞的樣子,使芊子暗暗覺得可笑。
只有山牆上的一扇小窗還沒燒到,滾滾的濃煙正從那小窗往外冒……
老廣泰奔了過去……
「老傢伙你不要命啦!」
老廣泰身子一縱,已從那小窗口翻入屋裡了。更準確地說,是栽入屋裡去了……
「芊子娘!芊子娘!……」
轟然一聲,房屋落架了。老廣泰的聲音戛然而止……
幾天後,芊子隨著人流,從某城市的火車站走出來。
這是城市的邊緣區域,還不算真正的城裡,但那一種人來人往的熱鬧,那一處連一處的賣貨攤床,那一塊比一塊大的廣告牌板,那一陣陣嘈雜的市聲,卻已經使芊子的眼睛不夠使,耳朵也不夠用了。
啊,這就是城市!
她知道,只要花上幾角錢,再乘上幾站公共汽車,自己就是真正地投身到城市的懷抱中了。如果村裡那些早幾年就闖蕩出來了的小姐妹們說得不錯,那麼,一百種好命運,一百種將屬於她芊子的一種比一種光明一種比一種榮華一種比一種富貴的好命運,肯定的,正在城市的懷抱中殷殷地期待著她呢!
但她一時還是有些懵懂。
內心裡也還是多多少少有種不踏實的感覺。這一種不踏實的感覺完全是由於老廣泰的死造成的。
老傢伙幹嗎找死呢?
活該!
省得他活著,又企圖把翟村的人們都找回去重新種地!
「你叫芊子吧?」
芊子一扭頭,見是一個面容和善的中年人。
她點了點頭。
「從翟村出來的?」
她又點了點頭。她還沒從懵懂狀態緩過神兒來。眼前的熱鬧對她的心理衝擊太大了。
「跟我來一下。」
對方一把抓住了芊子手腕。她有些稀里糊塗的,就被扯到一輛吉普車前,推上了車。
開車的問:「就是她?」
那男人說:「沒錯兒!」
「我真想扇她幾耳光!」
「開車吧!」
於是吉普車開了……
於是城市的邊緣區域那一種其實很混亂的情形,從車窗外飛快地向後倒退了……
芊子心裡有點兒明白了幾分。
那男人從兜里掏出證件,舉在她面前,讓她有足夠的時間看清楚。
「十幾了?」
「十七……」
「才十七,就能想出那麼不要臉的計謀了?心就變得那麼狠毒了?」
「叔叔,我沒犯法。真的,是更生他碰落了油燈……」
「住口!你他媽的知道嗎?你姐夫那個弟弟,他交待了實情之後,就精神失常了。」
「可是真的是因為他碰落了油燈……」
芊子有了什麼主意,將一隻手伸入兜里,掏出塊口香糖往嘴裡一塞——她兩眼直勾勾地盯住縣公安局的人的臉看,希望奇迹發生,希望對方會叫開車的停車,和顏悅色地放她下車……
她起勁兒地嚼著……
然而奇迹卻並沒有發生。
「媽的!你個……小潘金蓮!還嚼口香糖!還這麼望著我!」
對方從兜里掏出什麼亮鋥鋥的東西,咔嚓一聲,銬在她手上……
芊子覺得腕上一陣冰涼,一陣鉗疼。
她沒低頭朝腕上看。而是將目光望向了窗外——一排排高大的楊樹,一片片綠色的田地從車窗外飛快地朝後閃……
她剛剛接近的城市,早已被吉普車拋在遠遠的後面了……
芊子突然失聲大叫:「娘啊!娘啊!快來救救我呀!親娘呀……」
比她娘在「失火」那一天夜晚的叫喊更加凄慘,更加令人聽來毛骨悚然……〖〗〖HT5"K〗尾巴〖〗〖〗弧上的舞者〖〗列位,我所遇到的問題,十分……怎麼說呢?……十分的……十分的那個!很麻煩,很嚴重,使我惱羞……但是又沒法兒成怒。因為我根本不知道該向誰去怒,倘非要怒,那麼也只有怒我自己了,而我當然是不願怒我自己的。我已經很無辜很委屈了嘛!我是一個不幸的受害者呀!
如果一個人,人緣兒挺好的一個人,日子過得挺順心的一個人,某一天無意之中發現,發現自己……可能正在長出著尾巴,不,不是他媽的什麼可能不可能,竟是一個無可爭辯的事實——因為它,我指的當然是尾巴,從我骶骨那兒長出著的尾巴,已經六寸多長了,那麼他,也就是我,究竟該拿自己怎麼辦呢?
列位,請設身處地替我想一想吧,如果你們是稍有同情心的,難道你們竟一點兒都不同情於我嗎?我的尾巴它現在還繼續在長啊!每天每時每刻每分每秒,都不停地在長著啊!不屈不撓而又「發育良好」地在長著!長速比豆芽慢點兒,比一個嬰孩的成長卻快得多……
列位,你們說我可怎麼辦啊?
但是我又跟你們扯什麼他媽的同情不同情的幹嗎呢?其實我內心裡根本就不曾指望列位同情於我。甭說一點兒,一丁點兒,一丁丁點兒都不指望!如今金子、珠寶和鑽石早已經不算什麼稀罕之物了,從商店的櫃檯里,到一切形式的廣告中,到女人們的脖子上、手指上、腕上、耳垂兒上,比比皆是,足鐲的廣告早已出現了,也就是說不久金子、珠寶和鑽石,將成為女人腳腕上的玩意兒了。而同情心卻是相當稀罕的東西了,我怎麼會傻兮兮地指望列位將相當稀罕的東西給予我呢?何況我懷疑列位自身並沒有!
甚至的,我想像得到,列位正因了我的倒天下之大霉,而幸災樂禍,而無比快感哪!咱們中國人的這一德性,我是深深領教過的。我認為列位是完全有權力因了我的不幸而快感而幸災樂禍的,我尊重列位這一種權力,我只不過有一個小小的請求,請求列位在快感和幸災樂禍的同時,表現出稍稍的耐心,聽聽一個可憐之人的誠實無欺的傾訴!這起碼能營造些個世道的虛假溫馨不是?再者說了,從我的傾訴中,你們將肯定獲得更大的快感更進一步的幸災樂禍,既滿足了我的傾訴願望,你們自己也沒什麼實際的損失,不算吃虧,列位何樂而不為?
請多關照!請多關照!
我這廂四面八方地向列位作揖了!
什麼?——又不是癌,裝的什麼可憐樣?
列位啊列位!我的至親至愛的同胞們呀,果然是癌,我倒泰然處之了。尾巴能和癌相提並論的嗎?生癌的人可笑嗎?滑稽嗎?值得自己感到羞恥嗎?不會的呀!我們的時代我們的社會還沒冷酷無情到這種地步啊!但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不幸之上又加不幸地居然還是作家,他的尾巴就會使他變得可笑變得滑稽了!就會使他自己感到非常羞恥了。古今中外,長尾巴的作家,「史無前例」啊!沒法兒掖沒法兒藏的呀!早幾年一個「毛孩兒」,都被新聞媒介「炒」得沸沸揚揚,家喻戶曉,人人知道。一個長尾巴的作家,還不被「老記」們給「炒」焦了「炒」糊了呀?!
「返祖現象」?沒什麼可驚可怕的?
不,不,列位,我的尾巴可非是什麼「返祖現象」,和「返祖現象」絲毫關係都沒有!
動外科手術割了去?煩惱就從此根除?
如果動手術能解決問題就好了!
問題是絕對的不可以動手術啊!
列位,還是聽我細說端詳吧!……
那一天上午,我進行了幾千字的小說創作,中午正想躺下睡一小覺,聽到有人敲門。很輕,很文明的敲法兒。
我起身開了門,見是一男一女兩位民警同志。男的和我年紀差不多,一張嚴肅正直的臉。女的二十多歲,挺秀氣。
男民警問:「梁曉聲家?」
我說:「對對,正是寒舍。」
女民警問:「您就是?」
我說:「對對,正是敝人。」
男民警又問:「可以進屋談一會兒嗎?」
我說:「可以可以。」——心中不免疑惑。這麼二位陌生民警來訪,可能意味著些什麼呢?頭腦中迅速地反省了一下近幾年的行為,自忖沒做犯法事,忐忑之感稍解。
時值三月下旬,春寒料峭季節,暖氣已停,室內冷陰陰的。但他們進了屋后,我卻頓覺燥熱起來。分明的,溫度至少升高了六七度。
我請他們坐下后,身上燥熱得不行,趕緊地重入小屋去,脫了毛衣,只著一件襯衫。
當我又出現於他們面前,那女警便瞧著我,意味深長地一笑,而那男警,則倒背雙手,俯身看我鋪陳在桌上的文稿,雙手中的大黑殼夾子,輕拍著自己後背。
我問:「兩位有什麼公幹?」
那男警轉身望我,反賓為主地說:「你先坐下。先坐下。」
於是我坐在一隻矮凳上。有意將沙發禮讓給他們。
他們倒也不謙讓,男警先坐下,示意女警也坐下,將夾子遞給她,淡淡地說:「開始吧。」
於是那女警翻開了夾子,從夾殼上取下筆目光盯在我臉上。
我覺得臉上忽地一陣熱。不是被一個女人那麼盯著的結果,再靦腆的一個男人,僅僅被一個女人那麼盯著看,臉上也不至於熱到我當時那種程度。完全兩碼事兒。兩種熱法兒。再說我又沒赤身裸體。那彷彿是被熱吹風器直接對著臉上吹的一種熱法。
男警也將目光盯在我臉上了。我頓時覺得臉上加倍的熱。熱得臉皮彷彿會立刻結起一層痂似的。
女警說:「您可以坐遠點兒。否則一會兒你就受不了啦。我們也盡量體恤你,不多望你。」
於是我將矮凳挪得遠遠的。重新坐下后,心中疑團百種。搞不明白他們怎麼會使我家溫度升高,使我身上燥熱臉上也灼熱得不行。
男警這時掏出了一副墨鏡戴上問我:「覺得熱是不是?」
我說:「是的是的。」——他戴上黑鏡后,儘管目光仍望著我,我畢竟覺得臉上承受得住了些。
「職業?」
「作家。」
「作家?具體點兒,究竟屬於哪一行?」
我想這兩位民警同志可真怪!怎麼連作家是幹什麼的都不知道?明知故問?犯不著的嘛!於是我謙虛地相告,作家的專職一般是寫小說的。當然也有寫戲劇的寫影視的,又稱為編劇。作家和編劇,屬於同行不同工也不同酬的兩類人。按時下的說法,統稱「碼字兒」的,一談到「酬」的問題,免不了向他們抱怨了幾句小說稿費多麼多麼低而編劇稿費多麼多麼高的不合理現象。
男警豎起手掌,制止我抱怨下去。接著對女警說:「記吧,職業謊言製造和傳播者。當屬A級三類。」
說完對我大搖其頭。有惋惜的成分,也有厭惡的成分。
我一聽急了,我說:「同志,你不能這麼給我也就是給作家下結論啊!不錯,我們的職業,是要求我們經常編出一些故事,騙人們的感情投入,騙人們的眼淚。但是人們的心靈,往往很需要這一種欺騙的呀!這一種被騙的過程,更多的時候是一種享受的心理過程嘛!我們的職業,那是同製造和傳播謊言完全……」
那男警又豎起手掌,再一次制止了我。
這簡直太豈有此理了!對我選擇的將終生從事的職業,下定了具有公然的誹謗與誣衊性質的錯誤結論之後,還不許我替自己也替作家這一種職業進行辯護!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當然要生氣的!
我急赤白臉地說:「好,我不和你們理論了。兩位,現在我要看你們的證件!」
「證件?」——那男警將臉轉向了女警,聳聳肩。
那女警微笑了,微笑得十分可愛。
她說:「我們沒有證件。」
我說:「沒有?那我可有理由懷疑你們是冒牌的了!」
她又微笑了。口吻溫良地說:「是的,你有理由懷疑。」
男警說:「而且,你懷疑得對,我們不但是冒牌的。也不是人。」
「不是人?你?她?你們兩位都不是人?這話可是你們自己說的!」
我也笑了,是冷笑。
「那你們究竟算什麼東西?鬼?妖精?」
女警鄭重地說:「我們不是鬼,也不是妖精。我們強調我們不是人,是按照你們地球人的思維邏輯而言的。我們來自另一個星球。」
「另一個星球?」
「對。」
「說了你也不知道。」
「怎麼來到地球的?乘不明飛行物來的?」
「我們到地球來,並不需要乘什麼,想來,憑意念就來了。」
「哈!哈!……」——我霍地站起,突然一板臉,指著房門說:「兩位,不管你們究竟是不是人,不管你們究竟是打哪兒來的,也不管你們的企圖是什麼,都他媽的趁早玩蛋去!否則我一撥電話,三分鐘后真的民警會趕到,你們可就得吃不了兜著走了!」
那女警緩緩地將臉轉向了男警。
那男警緩緩地摘下了眼鏡。
倏地我覺得前胸有兩處像被燒紅的鐵釺子捅了兩下,本能地朝後一跳。低頭看時,見我的襯衫上已出現了兩個洞,露出兩點灼紅的皮膚。
媽的!跟老子來這套!無非是什麼「特異功能」之類的小把戲,老子不信旁門左道,不信邪,也不懼邪!
我順手從牆上摘下了寶劍。那是多年前從外地買回來的。原本是為了健身的,卻一直沒再動過。不想終於派上了用場。
我打算抽出來,威懾他們,喝令他們立刻從我家滾。不料一抽,沒抽出來。再抽,還是沒抽出來!什麼他媽的寶劍!也沒沾過水,居然銹住了!
那女警瞧著我一時不知所措的樣子,覺得好玩兒似的,撲哧掩口笑了。
那男警則輕輕對我吹送過一縷氣。
於是我周身一熱,竟被他媽的「定」住了!想不到對方還會「定身法」!但他似乎「氣」下留情,因為我的思維能力仍保留著。
而那男警則吸起煙來。吸我的煙。就見我擺在桌上的那煙盒,自動立了起來。一支煙不可思議地從煙盒裡冒出,飄在空中,奇妙地在空中表演了一番「舞蹈」。他以目光將那支煙玩弄夠了,一張口,那支煙平穩而又準確地沖他口中飄移過去。被他雙唇輕輕銜往。他吐出的煙霧也是那麼的不可思議,五顏六色,繽紛絢爛,美麗極了。這美麗的煙霧在空中組成一幅幅圖畫,如同國畫大師們,以大寫意筆墨畫成的印象派國畫。
女警問:「看到了嗎?」
我點了下頭。
這一切太邪門了!我這個從來不信邪不懼邪的人,那一天那一時刻,也不禁地對其邪信之懼之了。
女警說:「你可以開口講話。我們還沒取消你開口講話的權利。現在我再問你,我們瞧著你的時候,你覺得身上不自在是不是?」
我說:「是的。燥熱。」
「知道為什麼嗎?」
「不知道。」
「因為你是一個愛說假話的人。不是地球上最典型的一個,但卻是比較典型的一個。說假話,製造謊言,二者有些區別,但本質上同屬於你們地球人的一種。我們將你們地球人的這一種病,定義為『真話拒絕症』。病灶起源於你們的腦。我們對你們這種病,已經關注了幾千年了,如今你們發明了宇宙飛船,你們地球人已經開始出現在別的星球上了。那麼我們就不能不產生這樣的憂患——說不定哪一天你們會將這一種病帶到別的星球上,傳染於整個宇宙。所以,我們受命來你們地球,更具體地說,是到你們這個國家這一座城市,進行直接調查了解。我們是另一個星球的兩位科學家。兩位研究低文明星球危害最嚴重的傳染病病理科學家……」
「你們妄自尊大!」——我憤憤地叫嚷起來,「我們地球至少已經有五十億年的生命了!我們的國家至少已經有五千多年光輝燦爛的文明史了!」
她輕輕搖頭,溫良地微笑著,一副高文明星球的人不和低文明星球的人一般見識的姿態。
「難道你們星球上就沒有說假話的人嗎?!」
這時滿屋裡已經垂懸著幾十幅用煙霧交織成的半透明的「國畫」了,而那男警仍在一口一口地「創作」著。銜在他嘴角上的那一支煙,彷彿永遠也吸不短似的。他口中噴出的煙雖然已充滿了空間,五顏六色繽紛絢爛地濃一團淡一團,但是卻不嗆人,非但不嗆人,反而散發出種種芬芳。種種我「聞所未聞」的芬芳。那芬芳沁我肺腑,使我產生香醉之感。我簡直被迷幻了,暗暗地希望他不停地將把戲玩下去……
「你說得對。」——女警合上了黑夾子,眯起眼睛注視著我,表情變得異常之嚴肅了,「在我們那個星球上,的確沒有人說假話。首先因為我們沒有國與國之分,其次也沒有高人一等的權勢者,所以我們沒有政治。甚至也沒有知識者與非知識者,文化者與非文化者之分。更沒有從事你這一種不正當職業的。我們的語言中不可能產生假話,因為我們的生命是與真話共有的。一個人如果說了假話,哪怕僅僅一句,哪怕出發點是良好的,自己也會頃刻化為烏有。所以一句假話對我們而言等於自殺!可在你們這個星球上,似乎假話才是與你們的生命共存的,據我們統計,你們每個人一生所說的假話,佔一生全部語言的百分之三十以上。你們的兒童從五六歲起就受你們的影響開始說假話了!對於主宰一個星球的權威生命群體而言,這是相當可恥的。你們這一種幾乎是與生俱來的傳染病的病毒,從你們進入你們所謂的文明時期以來,就一直在向宇宙空間中揮發著,毒害著宇宙空間的絕對凈化,威脅著我們其他星球上的高智能高文明生命。所以,坦言之,我們要對你們實行一次小小的警告,也可以說是一次小小的懲罰……」
我只有默默地聽著的份兒。覺得她儼然是在向我宣言似的。同時我心中對她充滿了感激,感激她注視著我的時候,雙眼是眯著的,如果不是這樣,如果她在異常嚴肅之時對我咄咄而視,那麼我的衣服若不全燒起來了才怪呢!足見這外星球來的女郎本性還是善良的,並不打算乾淨徹底地滅掉我這個地球上的不可救藥的「職業謊言製造和傳播者」。當然的,感激之餘,我也不免地覺得委屈。我算什麼呀!咱們中國人不是早已經開始說「一等智商從商,二等智商從政,三等智商從文」了嗎?要論職業什麼什麼的,怎麼輪也輪不到我呀!「殊榮」該歸前兩類人啊!幹嗎「吃柿子專撿軟的捏」呀!
「你覺得委屈?」
我說:「是的,我覺得委屈。」
她說:「其實你不必覺得委屈。用你們地球人的話講,我們是很懂政策的。我們將你歸在A類三等,是非常符合你的病況的。你是我們所直接統計的第九千九百九十七個地球『真話拒絕症』患者。我們的工作打算就此結束。今後七天,也就是你們地球人們說的一周內,如果你們這座城市的一類假話和謊言總積累率超過二百萬句,那麼我們對你們的懲罰將會首先從你們的身體上產生。我們累了,說你們的話,扮作你們的人形,對我們是不愉快的……」
於是女警將臉轉向了男警。
於是男警終止了他的把戲。
於是那一支銜在他嘴上的煙,又自動飄移開,歸回到我的煙盒裡。像根本沒被吸過一樣。
於是他們開始用他們語言對話,那是我從未聽到過的一種語言,發音美妙有如一段段樂曲。
忽然他們的身體開始萎縮,轉眼間只剩下兩套男女警服在沙發上。並且不可思議地自動疊好,還有他們穿過的鞋襪內衣內褲之類,統統自動擺放在兩套警服上……
於是施加於我的「定身法」被解除了。
滿屋裡懸垂著的那些由五顏六色繽紛絢麗的煙霧所組成的「國畫」,也幾乎頃刻間便消失了。
我懷疑自己剛才是做了一場白日夢。但沙發上的東西證明不是夢。還有仍瀰漫在室內的芬芳。以及……我襯衫上的兩個洞,我胸前兩處被灼傷的焦點……
我做的第一件事當然是找葯。找來找去大失所望。因為我家裡從沒儲備過治灼傷的什麼葯。而我已感到的傷處開始火辣辣地作疼。
這時我妻子回來了。對了,那一天是星期六,她單位只加半天班,所以才三點多就回來了。
她「友邦驚詫」,皺起眉頭問我究竟找過什麼,將家翻得到處亂七八糟的?——像所有妻子們一樣,她最難忍受的,便是一進家門眼前亂七八糟的情形了。
我說我在找筆啊!我一支使慣了的筆。
她將挎包放下,雙臂交抱胸前,一副哀己之不幸、怒夫之不爭的模樣,反感又無奈地瞪著我。
她以誨人不倦的「三娘教子」的口吻說,你呀你呀,作家梁曉聲呀,你為什麼非要撒謊非要說假話呢?找什麼就是找什麼嘛!幹嗎找東非要說找西呢?這樣的事兒也值得你對自己老婆撒謊說假話嗎?你經常用的筆會在所有這些抽屜里嗎?
我說除了找筆,我還找過襯衣。
讀者諸君,難道你們不和我一樣地認為,假話某些時候某種情況下那是非說不可非一說到底的嗎?比如當時在我所處的情況下,我說真話我的妻子她能信嗎?我就是詛天咒地要使她相信,她也根本不可能相信的呀!
妻問我找到襯衣了嗎?
我說沒有。
妻又問我究竟要找到一件什麼樣的襯衣?說你看你的襯衣,不是都已經被你翻在明面兒上了嗎?難道你要找一件你根本不曾有過的襯衣嗎?
我則什麼也不再說,默默規整著。
妻吸了吸鼻子,說屋裡怎麼好香啊?
我說哪裡有什麼香味兒?我也煞有介事地吸了吸鼻子。說我怎麼聞不到?你的鼻子有問題!
妻又吸了吸鼻子。說我的鼻子才沒問題呢?你自己的鼻子有問題吧?家裡來過人了吧?
我說沒有。
妻問:「那是什麼?」——她在指著沙發上的兩套警服。
我說那不是兩套警服嗎?
妻問哪兒來的?
我說——我的一部電視劇本不是要拍攝了嗎?導演物色到了兩位演員,帶來和我談談,想當面聽聽我的看法。
妻說我記得你的劇本里沒有警務人員呀!
我說是啊是啊!初稿是沒有。但是現在定稿中有了,而且是主角……
妻說還在咱們家試過裝?
我說兩位演員很虔誠,當然希望我對他們著警服后的扮相提提看法啦!
妻說那你剛才為什麼撒謊為什麼說假話呢?來人就來人了嘛!這也不值得撒謊不值得說假話的呀!說你如今怎麼變得這樣了啊?就算你非常喜歡撒謊非常喜歡說假話,也有個值得不值得的問題呀!你幹嗎不值得的事兒也非要撒謊非要說假話呢?
列位,列位!親愛的親親愛愛的讀者諸君啊,你們客觀地,公正地,絲毫也別偏向誰地給評評,是我喜歡撒謊喜歡說假話嗎?是我非要撒謊非要說假話嗎?我妻子她一問再問三問,我不一而再、再而三地撒謊說假話,我又能怎麼辦?謊言假話好比項鏈,那都是成串成串的。說了第一句那就必得有七八句十來句補助著。好比你捏起了項鏈上的一顆珠子那就意味著你等於在拎起整串項鏈兒,這叫規律。凡規律都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規律已經限定了我必須撒謊必須一而再、再而三地說假話呀!我妻子對我的指責那不純粹是「站著說話不嫌腰疼」嗎?
我煩了。我說老婆你還有完沒完啊?
她說怎麼我沒煩你倒煩了?走近沙發,拎起那雙女外星來客穿過的高跟鞋問——你在你的劇本里還加了個女一號?
我說不錯。正是的。
她說她在咱家裡試過裝?
我說,對,對!
「試裝還試這玩意兒?」——她用一根手指將胸罩挑了起來。
我一時語塞。
「除了試這玩意兒,還試絲織褲頭兒?」
我吭吭哧哧,徹底地陷入窘境,更加不知如何回答。
「當著你和導演的面兒試?」
「……」
「親愛的,你創作的究竟是電視劇本,還是女子貼身衣物的廣告?」
「……」
「你怎麼不說話了?」
我嘿嘿笑了。我說你這已經不是「三娘教子」了,而是「春草審堂」了。
她說你別跟我油嘴滑舌的!怎麼把毛衣脫了?屋裡溫度也沒熱到這份兒上呀!恐怕連襯衣也是我回家前匆匆穿上的吧!怎麼還沒下過水的襯衣上有兩個洞?
於是妻走到我跟前,審視我襯衣上的洞。
「煙頭兒燙的?」
「不是不是。真的不是!」
「嘖嘖,肉皮兒都燙焦了!你的『女一號』燙的?」
「她不是我的『女一號』!」
「這不是你剛才自己說的嗎?她在你面前試裝,從乳罩兒絲織褲頭兒試起,還拿煙頭兒燙你,你先別急著辯解,我替你說出你想說的話,那叫試戲對不對?你那劇中還有不少床上戲吧?瞧你現在多能呀!越寫越出息了,趕浪潮了,會寫床上戲了!可你就不覺得可恥嗎?你知道你在自己家裡來的這一套叫什麼嗎?叫墮落!叫糜爛!文人的墮落和糜爛!你還跟你的『女一號』上床了吧?」
「胡說!我揍你!」
「惱羞成怒?沒上床也叫墮落!也叫糜爛!被女人拿煙頭燙你覺得很刺激很快感是不是?這叫受虐狂!連這麼高級的毛病都有了?我忠告你,現在『掃黃』『打娼』正抓得緊,你別哪天招惹來真警察,把咱們這家當成一個『黃色俱樂部』給端了!那麼一來,醜聞可就夠你一輩子後悔的!……」
妻說完,拎起挎包,轉身就走。
我說親愛的你哪兒去啊?
她說親愛的別跟我裝乖作嗲。除了這個家我不是再沒地方住了。我得離開幾天,眼不見心不煩,留給你兩種選擇,要麼好好反省,痛改前非,浪子回頭;要麼在危險的邊緣上繼續往下滑,滑到人渣兒們一塊堆兒去,墮落到不可救藥的程度算!……
她瞪了我片刻,毅然決然地揚長而去……
那一夜我雙目難合。讀者諸君,你們說我倒是有什麼可反思的呀?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的這一件事兒,是不是太「他媽的」了,我冤不冤啊?……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我們市作協主席老苗家裡。
老苗新買了部電腦,正投入全副心思打什麼。
我落座后,鄭重地說:「老苗哇,有件事,責任重大,我必須向你彙報。」
他說:「嚯,有那麼嚴重嗎?」
我說當然很嚴重!簡直嚴重得不得了!希望我彙報的時候,你一次也別打斷我。
他說咱們「作協」能和什麼嚴重得不得了的事兒發生關係?好吧,那你就開門見山吧,我洗耳恭聽!
於是我就將昨天上演在我家裡的現代荒誕戲,一五一十地、原原本本地、有情節有細節地講給他聽。
他表現出了極可敬可愛的耐心,真的一次也沒打斷我。
等我終於講完了,吸煙時,他站起來,撓撓禿頂,在他的書房裡踱來踱去,作思考狀。
我也表現出應有的耐心,期待地望著他。
不料他站住在我面前說:「挺好,不錯。」
我眨巴眨巴眼睛,一時有點兒反應不過來。
他又問:「你打算創作多少字?」
我恍然大悟。我說老苗你想哪兒去了呀?我不是在跟你談構思!我講的是真事兒!是昨天真真實實地上演在我家裡的真事兒!
「真事兒?」——他彎下腰,將他的臉湊近我的臉,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的臉看了我半天,自言自語地說,「你希望我相信你講的是真事兒?」
我說老苗你必須相信是真事兒?你絲毫也不能懷疑的!
他平靜地說我為什麼絲毫也不能懷疑?我為什麼必須相信是真事兒?——並將一隻手放在我額上,自言自語地又說,不過你也確實沒發高燒啊!
我說老苗,我當然沒發高燒!我可不是來你家裡跟你胡言亂語的。這事兒非同小可,你不能當成兒戲!我尊重你,你是我的直接主管上級領導,所以我才首先向你彙報。而你,有不容推卸的職責向市委彙報!
老苗說,向市委彙報?你將我當傻瓜耍弄哇?你也想將市委的領導同志們當傻瓜耍弄哇?你是不是神經病了呀?
我說老苗,你看我像神經病了嗎?
老苗說,如果你不是神經有毛病,那麼就是心理有問題了!你這人太自私了吧?你一旦進入創作狀態,惟恐受到滋擾,門上要貼「恕不待客」的條子,電話機要關掉,一天只開兩小時!連「作協」的例會都不參加!你一旦創作畫上了一個句號,就該這家串那家串的了,不管人家是不是在創作中,屁股沉得很,一坐下就跟人家侃起來沒完!不管人家歡迎不歡迎你,煩不煩你。捎帶著還侃你的下一篇構思!在滋擾別人的過程中,你的另一部作品的腹稿也成熟了,你老這樣,為人可就不太道德了吧?我坦率地告訴你,咱們許多作家朋友,早就對你這一點有意見了!甚至可以說他們已經很反感了,你既然說你尊敬我,還視我為你的領導,那麼我今天就以作協主席的身份奉勸你,心理狀態不能那麼陰暗……
我火了。我說老苗你他媽的跟我胡扯些什麼呀?這都是哪兒跟哪兒啊!……
我說著就打開了我帶去的布兜……
老苗說你想往外掏什麼?
我說還能往外掏什麼?掏他們穿過的衣服!
老苗說他們?他們是誰?
我說還能是誰?是我對你講的那兩個外星來客唄!……
由於那些小件在上,我一掏,首先掏出的是乳罩和絲織褲頭,帶出一隻高跟鞋,掉在地上……
老苗的雙眼不禁睜大了。他說,那個那個女外星來客,出現在你面前時,穿的就是這?而腳上是高跟鞋?
我說當然不是你想像的樣子!我說老苗你的想像力怎麼也開始朝赤裸裸的方面豐富啊?
我一邊說一邊又往外掏警服……
老苗說好兄弟別往外掏了別往外掏了。我相信了我相信了,不就是有兩位男女外星客,到你家裡將你戲弄了一通嗎?這類事兒多了!《飛碟》雜誌上期期都有!我完完全全地相信了還不成嘛!還往外掏?別掏了!……
老苗也有點兒火了!他推開我,將我剛掏出來的東西又往包里塞。
我說,你既然相信了,那麼事不宜遲,我要求你立刻就去向市委領導們彙報……
我沒工夫!——老苗吼了起來——你沒見我正在創作嗎?我平時為你們這些作家老爺作家少爺作家女士和小姐們服務,好容易擠出點兒時間,自己批了自己一個多月的創作假,你又來胡攪蠻纏!你走你走!快走吧!市裡的領導們這幾天正開常委會,找誰誰都在!要彙報你自己彙報去吧!拯救咱們全市人的功績也都歸你,我不沾你的光!……
他一邊說,一邊將我的包兒塞進我懷裡,並將我推出去,呼地關上了門。
我正站在他家門外發愣,門又開了,只見他的一隻手伸出來,將掉在他家地上那隻瘦秀的高跟鞋扔了出來……
我大罵老苗你王八蛋!你將成為千古罪人!……
市委管文教的曲副書記的秘書小邵接待了我。我以前見過他幾面,彼此較為熟悉,所以他對我也還算客氣。
像老苗一樣,他表現出又可敬又可愛的耐心,面對面地注視著我,一句話也沒插問,靜靜地聽我有來龍有去脈,從容不迫地彙報完。
「還有別的情況嗎?」——他笑了笑。笑得很矜持。在聽我彙報到三分之一時,他已經放下筆,合上小本,不做記錄了。
我也笑了笑。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覺得自己如同奸商,憑著花言巧語,企圖騙別人買下什麼假冒偽劣產品似的。
我說沒別的情況了。該彙報的都彙報了。又有幾分不放心地問他,小邵你為什麼記錄了三分之一就不記錄了啊?
小邵說你放心吧!我用腦子記住了。
我說否則我不來彙報的。我知道市委的領導們這幾天忙。但我一想到他們說的要懲罰咱們市的話,心裡就感到不安,咱們也沒法想像他們的懲罰方式啊!如果是小小不然的某種懲罰,咱們承受就是了嘛!可如果他們的懲罰方式很嚴酷呢?比如說像大地震,像火山爆發,像瘟疫……
小邵說是啊是啊,那就慘了!不過您也別太杞人憂天。只要有市委的正確領導,有廣大人民群眾的積極配合,什麼妖妖怪怪、邪邪魔魔的,包括您所說的什麼外星男女來客,都是足以被打敗的!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之下,希望您都要一如既往地相信人民相信黨!……
我說小邵,您的話很對,很正確。但是,咱們最好姿態高些,盡量不把事情搞到武裝衝突的地步,據我分析,他們也沒什麼惡意。其實是本著治病救人的態度而來的,那麼我們就不應該諱疾忌醫是不?
小邵說當然當然!看了一眼手錶,話鋒一轉,問我看過上演得很火暴的美國巨片《真實的謊言》沒有?
我說一直想看,可一直沒能抽出時間去看。
小邵就從本兒中翻出一張票給我。他說是下午的票,時間很從容——可下午他要列席常委會,負責記錄,去不成了。建議我一定去看看,娛樂娛樂,消遣消遣,盡量鬆弛一下以往綳得太緊的創作神經。
他一直送我到市委大樓的台階上,和我握手道別時,拍著我的肩又關切之至虔誠之至地再三叮嚀:「悠著點兒,千萬悠著點兒!身體是本錢啊!身體一旦垮了,那就太得不償失了……」
《真實的謊言》非常之好看。場面異想天開,令我大飽眼福。美國佬真他媽的有錢!竟拿得出一個多億的美元拍一部電影!
散場后,我仍獨自坐在坐位上發獃。心想人的眼睛真不是一對兒好東西!光欣賞美還不滿足,還要看到刺激的情形,甚至還喜歡看到血腥,看到邪惡,看到色情。
《真實的謊言》里雖然並沒塞入多少血腥、邪惡和色情。但未免太卡通化了。美國佬創造了不少卡通式的英雄人物。從男女超人到「蘭博」到「機器警察」,使全世界的觀眾看這類美國電影時,比玩電子遊藝機的兒童還發傻!
於是又聯想到我攤上的事兒,何嘗不也是「真實的謊言」呢?
天塌下來眾人頂。反正我能做的,已經做到了,但願兩位男女外星人別再來找我的麻煩。
第二天第三天我接連去釣了兩天魚。收穫頗豐。活的養在浴缸里。死的收拾了出來,凍在冰箱里。一分心,將我攤上的事兒忘到腦後去了。
第四天妻從娘家回來了。對我特別親熱。彷彿我們之間並沒發生過什麼誤會,慪過什麼氣似的。她說我瘦多了,準是因為用腦過度,睡眠不足。
剛吃過晚飯,她就催我洗漱。剛洗漱完,她就給了我幾片葯,非看著我服下去不可。我問她是什麼葯?她說是某種復方維生素,調解植物神經的。說你不是植物神經紊亂嗎?從今天起,就堅持服這一種葯吧!……
我醒來之後,發現自己已不在家裡,而在醫院的單間病房。
正納悶兒,一位年輕的護士小姐走了進來。
我問幾點了。
她說已經快十一點半了,一會兒就要開飯了。
我問我怎麼會在這兒啊?
她說你病了。
我問誰把我弄這兒來的?
她說你妻子,還有你們作協的負責同志陪著。
我問是不是一個又高又胖,「胡漢三」似的男人。
她說沒錯兒。特像電影《閃閃的紅星》里的還鄉團頭子「胡漢三」。
我一想那就是老苗無疑了。
我又問這是什麼醫院啊?我什麼病啊?
她狡黠地沖我一笑。說你何必非知道那麼多呢?這裡條件不是挺「上檔次」的嗎?既來之,則安之唄!市裡的領導對你可關心啦!其實你的級別沒資格住單間,是市裡的領導特批的……
我困惑之極地「噢」了一聲。
而她一邊說,一邊用抹布這兒那兒象徵性地帶有表演意味兒地擦了一通就走了……
中午我飽飽地吃了一碗米飯半條清蒸魚。
我暗想護士說得不錯——這兒條件確實「挺上檔次」的。內有浴室,外有庭院。環境清幽。既來之,則安之。不管究竟為什麼把我弄到這兒,畢竟休閑些日子對我並沒損失……
下午來了一位老醫生,裝出隨便聊聊的樣子問了我一些問題——你最近常看什麼書啊?在創作階段每天寫多少字啊?你說的那兩個男女外星人又來滋擾過你嗎?你夢見過他們嗎?你常失眠嗎?你愛幻想嗎?你經常希望成為引起公眾關注的人物嗎?……
我不是白痴,至今已寫出幾百萬字,並且多次獲獎的一位作家怎麼可能是白痴呢?
於是我反問:「醫生,這兒是精神病院吧?」
老醫生的目光,從鏡片后研究地注視著我。我以為他一定會講假話,一定會對我撒謊。
不料他坦率地回答:「對,這兒是精神病院。」
「高幹病房?」
「對。高幹病房。」
「得精神病的高幹多嗎?」
「不少。高幹也是人嘛。商品時代,人人的觀念都受到徹底的衝擊,他們更不例外。不過比起來,他們多數是『文瘋』。不砸不鬧,不號不叫。近乎『憂鬱症』而已。既憂國家,亦憂自己。還有些患的是『老年痴呆症』。猛一下子離開了『權力場』,心理失重,容易患『老年痴呆症』……」
「那麼您看我是屬於哪一類呢?『文瘋』還是『武瘋』呢?」
老醫生又研究地注視起我來。
我說:「作為病人,我有權了解自己的病況是不是?」
他沉吟了片刻,以更加坦率的口吻說:「對。你當然不屬於『武瘋』。憑我的經驗,覺得你也不是『文瘋』。你根本就不應該住進來。」
我說那您批准我出院行不?我說不是高幹而能有幸住進高幹病房,以特殊的方式休閑休閑,又何樂而不為呢?但如果是精神病院,那就是兩碼事兒了,我說我非常不習慣被當成精神病患者……
他說他很理解。好人被當成精神病患者看待,漸漸也會變成精神病患者的。這裡有個心理環境影響,心裡暗示和心理導向的問題。他說不過他沒權批准我出院,我出院得「作協」領導同意。「作協」領導也做不了主,還得請示市裡領導……
我問為什麼?為什麼我會受到如此厚愛?
他說你不要再提什麼外星人了!說關於外星人,他一向持不可不信,不可全信的態度。但僅憑這一點,是不能構成我精神不正常的醫學根據的,說我若想要出院,就看我在「作協」領導面前表現怎樣了!……
我說您給我們「作協」領導打電話!我要求立刻見到他!越快越好!……
於是晚上老苗來了。我妻子也來了。
老苗語焉不詳地問我感覺如何?
我說感覺好極了!
不待他再問什麼,我雙手握住他一隻手,裝出羞愧無比的樣子說——老苗哇,苗主席呀,咱們相處了那麼久,我這個人你還不知道嗎?有時候喜歡危言聳聽,惡作劇!什麼外星人啦,什麼「真話拒絕症」啦,什麼來自另一個星球的懲罰啦,都是我閑極無聊胡編的呀!經過在醫院裡這一整天的反省,我已經認識到這樣的玩笑是開不得的了!……
老苗就和我妻子對視了一眼。
我妻子問:「那,兩套警服你哪兒弄來的?」
我說是我從某個攝製組借來的,其目的是為了將假的說成真的一樣……
妻又問:「那,女人貼身的東西呢?」
我說是我早晨散步時,從早攤兒上買的。
妻說那不像早攤兒上賣的東西。像「精品屋」里才能買到的東西!你怎麼為了騙人,就捨得買那麼高級的東西呢!
我說買了也算白買嘛!你留著嘛!
妻對老苗說,你聽你聽,他這叫人話嗎?你別信他!我看他就是有點兒瘋!要讓他出院,就直接帶你們「作協」去好了!我可不和一個精神病患者生活!……
我說老婆啊!你這就不對了!要允許自己的丈夫犯錯誤,更要允許自己的丈夫改正錯誤嘛!你如果借故就把我推給精神病院,豈非有陷害親夫之嫌嘛!……
老苗從我雙手中掙出他的手,煩惱不堪地說——得啦得啦,你們兩口子都安靜點兒吧!
妻恨恨地瞪我,目光中不無幸災樂禍的成分,看得出我被當成了精神病,她是相當快感的,她早就希望我能自出點兒丑,自挫點兒大丈夫氣了。
老苗也瞪著我,冷冷地問:「你認為自己庸俗不庸俗?」
我暗暗連聲地說:「庸俗庸俗,庸俗透頂!」
「無聊不無聊?」
「無聊無聊,無聊極了!」
「可氣不可氣?」
「可氣可氣,實在可氣!」
「最可氣的是你居然還要去滋擾市裡的領導們!害得我受到嚴厲的批評!批評我對作家缺少起碼的關心!已經瘋了還看不出來!你要向市裡的領導寫份深刻的書面檢查!也要替我討回點兒公道!……」
我低眉順眼地說:「我寫我寫我一定寫檢查!老苗你放心我一定要替你討回點兒公道!你受到嚴厲的批評那完全是由於我的庸俗無聊造成的嘛!是無辜的嘛!……」
我甚至裝出非常之難過的樣子。
而我的妻子這時笑盈盈地對我說:「親愛的,恭喜你——你得精神病的消息今天已經見報了!這下子好幾天里你又可以成為本市的『熱點人物』了。我來時,在公共汽車上都聽到了人們在議論這件事兒……」
我不禁地問:「消息發得這麼快?你捅到報上去的吧?」
她笑得更開心了:「除了你老婆還有誰對你這麼好哇?你不是總怕被公眾遺忘了嗎?」
「他們怎麼議論的?」
「他們說你肯定是跟外國的某些作家學的,裝瘋賣傻,製造新聞,藉以出名!說你愛瘋不瘋,才沒人稀罕關注你呢!」
我當時的感覺是彷彿被人往嘴裡塞了一條大毛蟲,我想吐它出來,可它朝我嗓子眼兒里爬……
噢我神聖不可侵犯的名聲呀!
噢我在讀者公眾們心目中的嚴肅作家的形象呀!
我不禁罵了句:「真他媽的!」
妻笑眯了雙眼問:「親愛的,你是罵你老婆呀,還是罵讀者們呀?」
我苦著臉說:「都不是。」
老苗不高興了,氣呼呼地問:「那你是罵我了?」
我趕緊聲明:「老苗,我哪兒能罵你呢?你百忙之中來看我,我若罵你,不是太不識好歹了嗎?」
老苗說:「反正你是在罵一個人。」
其實我是在罵那兩個外星來的狗男女。我恨死他們了,他們搞他們的科學,我搞我的文學,兩個星球上活著的人,井水不犯河水,前生無冤近世無仇,幹嘛非跟我過不去呀!
我說:「那當然!」——卻不敢照直說出是罵那兩個外星來的狗男女。
老苗竟認真起來,他說你也不是罵你老婆,也不是罵讀者,還不是罵我——那麼一定是罵市裡的領導了?
我急說老苗老苗,你可千萬千萬別這麼認為!我是罵我自己,罵我自己還不成嗎?
妻和老苗走後,我前前後後一想,疑心頓起,懷疑他倆都不是人,我的意思是——我懷疑妻是那個外星來的女客變的,而老苗是那個外星來的男客變的,並暗自慶幸,多虧沒當面兒承認是罵他們,恨他們……
第二天我企圖往外溜,可是剛出樓,被女護士追上了。她說你這人,怎麼隨便往外溜啊!你既然住進來了,就得聽我的了!回去回去!再往外溜,把你送重病號病房去!……
我便又懷疑那女護士也不是人,是另一個外星來的「高智能生物」……
我不敢再往外溜了,怕真被送到重病號的病房去……
一個星期後妻和老苗又來了。是陪小邵來的。小邵說他是代表市委曲副書記來探望我的。
我說多謝領導對我的厚愛。
小邵說我胖了。
老苗附和地說我是胖了。
我妻也說我胖了。
小邵說我還白了。
老苗說白多了。
妻說可不是么,這一胖一白,顯得年輕了,看來還是醫院的生活有規律,適宜他。那就乾脆讓他住幾個月吧!
我說老婆啊,你又不是領導,有你什麼事兒啊?你一邊呆著去行不行?
我說完將一份檢查書雙手呈給老苗,五六頁紙,三千多字。在檢查中我將自己罵了個狗血噴頭。
老苗翻看了一會兒,轉遞給了小邵,小邵翻看了一會兒,朝老苗使了個眼色,他們同時出去了。
妻說:「兒子怪想你的!」
我說:「那你還挑唆他們乾脆讓我住幾個月精神病院!」
妻說:「可我覺得家裡少了個人,心裡怪清靜的。」
老苗和小邵又進來了。
小邵微笑著說:「怎麼寫起檢查來了?犯不著的嘛!一位作家,想像力一亢奮,無邊無際,走火入魔是常有的事兒嘛!也是最應該原諒的事兒嘛!英國作家史蒂文森的《化身博士》,就是由一場夢產生的呀!巴爾扎克寫《歐也妮·葛朗台》,也曾一度分不清現實和想像,對到他家的客人高叫『你、你、是你逼死了這可憐的少女』。作家是想像的動物嘛!不過你寫一份檢查也是完全必要的。你知道的,曲副書記很愛才,喜歡文學,對你很有好感。他以為你病了,就把老苗狠狠批評了一通。現在證明你沒病,他肯定會喜出望外的!……」
我近乎厚顏無恥地說:「我是沒病是沒病,一切都是一場惡作劇!我無聊,我庸俗!……」
小邵看了老苗一眼,徵求地說:「那我看,就讓他今天出院吧?」
老苗說:「你是代表曲副書記來的,你說了算。怎麼著我都沒意見!」
小邵又看了我妻子一眼,很民主地問:「嫂子你是什麼態度呢?」
我妻子說:「一切全由兩位領導做主吧!我當家屬的,完全聽領導的!」
於是那一天我自由了。
當我離開那間高幹病房時,感到骶骨部位倏地一陣劇疼……
列位!——我們人長尾巴的過程,好比壁虎和蜥蜴類大小爬蟲一出世竟沒尾巴一樣,是非常不祥的預兆。我們都知道的,壁虎和蜥蜴類大小爬蟲的尾巴,對它們是何等重要!如果沒尾巴,它們在遇到天敵之時,又怎麼能靠施展「斷尾求生」的高超伎倆化險為夷、轉危為安呢?尾巴簡直是它們的系命法寶啊!一出世竟沒尾巴的蜥蜴和壁虎,肯定將惶惶然不可終日,沮喪得經常哭泣吧?——倘它們也人似的會哭的話。
可尾巴對我們人又有什麼用處有什麼意義呢?難道不是完全沒用完全沒意義的東西嗎?我們的一萬五千年以前的祖先就不曾長過尾巴的呀!所謂「返祖現象」這一解釋,不是太有點兒牽強附會、自圓其說了嗎?
一個發覺自己開始長尾巴的人的不安和恐懼,是比壁虎和蜥蜴一出世竟沒尾巴的不安和恐懼巨大百倍的。因為我們必然地要想——哦上帝,我怎麼了?我為什麼和別人不一樣?而它們卻是不會這麼去想的……
起初我以為自己骶骨那兒不過長出了骨刺,沒太在意。四十六七歲的人了,這兒那兒長骨刺不足為怪。無非不能久坐。久坐鈍痛。但我那些日子並不寫作,何苦久坐,至於讀書,我一向就是習慣於仰躺著讀的。
後來我就在意起來了。不能不在意了。因為骶骨那兒的硬邦邦的包,頂端開始變尖了。仰躺著讀書已經不行了。那兒一著床就疼了。
我首先想到的是癌。當然,四十六七歲的人了,生癌也是不足為怪的。可若生在自己身上,畢竟不像生在別人身上那麼想得開、那麼無所謂。我沒敢告訴妻。儘管一向的,她對我這個只善於爬格子,再沒什麼其他本事可言的丈夫,持一種有也可無也可的態度。但我猜想,一旦真的沒了我,她的日子絕不會比有我的時候好到哪兒去。她也是四十多歲個女人了,重找個丈夫肯定不是太容易的事兒。如今中國的四十多歲的男人,倘若失偶,我以為別的男人們是不必陪著掉眼淚的。就算夫妻感情原本不錯,那失偶的男人的悲傷,很快也會過去的。悲傷一過,他們的眼睛就會比以往更加的沒了管束,專往二十多歲的滿大街都是的裸胳膊裸腿或服裝一個比一個新潮的姑娘身上望。這一事實對四十多歲的寡婦或離婚女性都是相當不利的。既不利又不公平。而且將越來越不利越來越不公平!
於是我背著妻去醫院檢查了一次,在外科候診處,我見到了一個我頂不想見到的人——老苗。
不想見到也得主動打招呼啊!
我說:「老苗,也來看病啊?」
他說:「不是我來看病,是陪你嫂子來看病。」
「她人呢?」
「已經進門診室了。」
「哪兒的問題?」
「可能是生了骨刺吧。當然,也不排除是什麼癌。」
他憂鬱地嘆氣。
我也嘆氣。一方面是表示對別人的同情,另一方面是為自己。
我還安慰地說:「想開點兒。千分之幾的比例,哪兒那麼巧就攤在嫂子身上呢?」
他又嘆氣,喃喃地嘟噥:「是啊,哪兒那麼巧就攤在她身上呢!」
聽他的口吻,倒好像他的憂鬱,他的嘆氣,完全是由於自己的老婆攤不上什麼癌似的。
一位秀眉秀眼,臉龐白裡透紅、紅里透粉的護士從走廊那頭姍姍走來。老苗一望見她,目光立刻被吸引住。
「嫂子情緒還穩定吧?」
老苗只顧望那女護士,沒聽我的話。他忽然起身說:「對不起,我認識那女孩兒,得跟她諮詢幾句。小高!小高你越髮漂亮了嘛!大姑娘樣了嘛!完全長開了呀!……」
他已迫不及待地迎將過去,和那年輕的護士小姐熱情洋溢地周旋開了。歡天喜地的模樣如同無憂少年,全沒有在「作協」機關時那種可敬長者的矜持勁兒了。
唉唉,六十多歲的人了,還痴心妄想揪住什麼「青春的尾巴」呀!豈非瞎子點燈白費蠟嗎?又不是「大款」,不過是一小撮「爬格子動物」的「領班」,再使盡渾身解數地做無憂少年狀,小姐們也是不稀罕「傍」你的呀!咋就連這麼點兒自知之明都沒有呢?何況自己的老婆還在門診室沒出來,結論尚不可知,還沒被最終判處死刑哪!我因自己畢竟的比他年輕十幾歲,臉上的皺紋明顯地少些,暗暗得意。也因他做無憂少年狀時的力不從心而快感。
這時他老婆肥壯又龐大的身軀緩緩從門診室移動出來了。
她目光恍惚,一發現我正看著她,臉上擠出一種心慌意亂很不情願的苦笑。
我起身走到她跟前問:「嫂子,沒什麼大問題吧?」
她說:「醫生一時還下不了結論,讓我下周來做切片。」——說著眼圈一紅,就要哭。
我說:「嫂子,凡事兒別往壞處想。千萬先別往壞處想。魔鬼定義中有一條——越朝壞處想,事情十有八九越朝壞的方面發展。」
她感激地說:「我聽你的。我不往壞處想,你見著我們老苗了嗎?」
我指著說:「他不在那兒嘛!」
她望過去一眼,頓時氣得橫眉豎目,當著些人就開口罵道:「這老王八蛋!全不把我的死活放在心上,竟在那兒嘻嘻哈哈地弔膀子!」——哼了一聲,將頭高高一揚,獨自走了。
這時門診室里喊:「四十三號,姓梁的!」
我趕緊應聲而入。
一男一女兩位中年醫生。男的又在叫號,女的板臉問我:「怎麼了?」
我說骶骨那兒長了一個包。
「多久了?」
我說沒多久。最近幾天的事兒。
「趴床上。」
於是我照辦,那窄床的塑料面兒很溫熱,由於老苗的老婆那肥壯龐大的身軀剛趴過的緣故無疑。
「褪下褲子!」
我照辦。
「你這人聽不懂我的話啊?連褲衩兒也褪下來!當我是X光眼啊?」
我忍氣吞聲。遵命惟恐略遲。
「哎,你來一下。」
於是那男醫生撇下他正應付著的一個小夥子,來到床邊。
「和剛才那個胖女人長得一樣是吧?」
「嗯,是有點兒一樣。」
什麼東西戳在我那包上,我覺得不是手指,而是那男醫生拿在手中的鉛筆。
我不禁咧了下嘴,說輕點兒輕點兒,很疼呢!
那女醫生說:「別這麼嬌氣,忍著點兒!」
那男醫生說:「就是的!我用的是帶橡皮這一端,又不是帶尖兒那一端!」
我說:「醫生,能否請教一個問題?」
男醫生說:「只要不是無理取鬧,你但講無妨。」
我問:「咱們的祖先,也就是類人猿都不長尾巴,怎麼咱們那地方,也就是我長包的那地方,偏偏叫尾骨呢?」
女醫生首先替男醫生惱了:「叫你不要提無理取鬧的問題,你還偏提!不明白重新上學去!」
男醫生則笑出了聲兒。他說:「重新上學也未見得就能有老師向你解釋這一點,還是讓我告訴你吧——因為……」
被撇在那兒乾等著的小夥子抗議了,說怎麼他的病就那麼特殊啊?非得兩個醫生都湊過去?我那兒也長了個包,比他的還大!包面前應該人人平等!……
於是兩位醫生瞪目相視。
結果那男醫生對我提出的問題也沒給個明白的說法。
我離開時得到的東西和老苗的老婆是一樣的——一張切片檢查預約箋。
我猜那急性子的小夥子得到的也不見得比我和老苗的老婆得到的值得慶幸。
正所謂包面前人人平等……
夜裡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了那兩個男女外星人。男的照例叼著一支煙,也不知從哪兒搞的,照例地吐製成一幅幅五顏六色繽紛絢麗的「國畫」。彷彿他對地球上產生好感的東西就是煙和中國國畫似的,而那女的照例並不惡意地盈盈笑著,她的笑使我感到有一種頑皮的意味兒。
她問我是不是到醫院裡去看過病了?
我誠實地回答是的。
又問是不是以為自己生了某種癌?
我誠實地回答是的。
她就笑得更頑皮了。隨即又表情鄭重起來,說你不必恐懼。不必懷疑是癌。只不過你要長出尾巴了。在以後的一個月內,每多一句謊言和假話,便會多十個長出尾巴的人,我們的懲罰是溫和的。並不打算對你們構成什麼傷害,無非是企圖使你們因自己長出了尾巴而感到羞恥。你們地球人不是講一回生,兩回熟,三回見面是朋友嗎?我們再見一面就是朋友了。所以我們決定優待你……
我大喜過望。我說你們要赦免我嗎?
她愛莫能助地搖頭說赦免是不可能的。但允許我任選一種尾巴。禽類的也罷,獸類的也罷,只要我按自己的喜歡選了,不久就會長出那樣的尾巴。
我從她臉上的表情看出,再說多少爭取赦免的話也是白扯。倒顯得自己太缺乏自尊了。於是我思考了一會兒,回答道那我就希望有一條老鼠的尾巴。
「老鼠?也就是你們地球人叫作耗子的那種……討厭的小東西的尾巴?……」
她顯出大為費解的樣子。彷彿我是一個買主,她是一個賣主,面對她熱忱向我推銷的種種好貨,我卻都不稀罕,偏偏要買她最差勁兒的,自己都不好意思擺在明面兒的劣品似的。
我說:「對。我喜歡耗子尾巴。耗子尾巴非常可愛。」
她說你不再考慮考慮了?真的決定了?
我點頭說不再考慮了。真的決定了。
而她的男伴兒,這時就顯得不耐煩了。插言說既然他喜歡,既然他覺得非常可愛,那就讓他長出一條耗子尾巴吧!
其實我有我的主見,我為自己選擇耗子尾巴,乃因耗子尾巴細小,便於隱藏罷了。而我一向又是極怕耗子的。
她凝視了我幾秒鐘,替我感到遺憾地說:「那麼你會如願以償的。希望一條耗子尾巴能給你帶來樂趣!」
她說完,對同伴使了個眼色,他們就一同消失了。
妻這時醒了,問我在自言自語地說些什麼?
我說不是在自言自語。是那兩個男女外星客又來滋擾我了。
妻沒好氣他說我看是你又犯神經病了!真不該把你從精神病院接回來!
那時那些「國畫」還沒消散。山啊,水啊,花啊,樹啊,在黑暗中爍爍閃光。如同舞台上的激光布景似的。
妻面向牆壁,朦朧中說完又要睡去。我將她的身子扳過來,指著說:「你看嘛!……」
「呀!呀!我的上帝!……」——妻一下子坐了起來,目瞪口呆。又一下子縮進被窩,再也不敢露出頭,身子在被下瑟瑟發抖……
我說:「事實勝於雄辯吧?該相信我的話了吧,好戲還在後邊呢!」
早晨我沖澡,喊兒子送遞一塊肥皂——兒子探身浴室,手拿肥皂,瞧著我彷彿瞧著一個可怕的怪物。
兒子突然尖叫一聲,將肥皂扔在地上,一屁股跌坐於浴室門外。
我聽到妻趕過來問:「怎麼了怎麼了?……」
我聽到兒子結結巴巴地回答:「他不是爸爸!他……是……是耗子精變的!……」
我下意識地往身後一摸,摸到了一條濕漉漉的,尺把兒長的細尾巴。扭著身子看,見是灰黑色的,尾巴尖兒蒼白。分明的是一條老耗子的尾巴!沒料到,他們說給我,僅僅一夜之間我就他媽的有了!
浴室門又被推開一道縫,我看見了妻的一條臉,和一雙由於驚恐而瞪大的眼睛。妻窺視到的,當然是我扭著身子看自己尾巴的情形。
「呀!呀!我的上帝!……」
顯現在門縫間的妻的那一條臉一晃,她就要暈倒。
我顧不上「欣賞」自己的尾巴,赤身裸體躍出浴室,扶住了正往後倒的妻。
她定了定神,猛地推開了我。
她嚷:「別碰我!我討厭耗子!」
我說我也不是耗子呀!我只不過長了一條耗子尾巴嘛!
兒子也嚷:「我更討厭耗子!我不要一個長耗子尾巴的爸爸!」
於是妻扯著兒子躲入一個房間,關上門傷心哭泣。
我沒心思接著沖澡了。匆匆擦乾身,匆匆穿上衣服褲子。
這時有人敲門。開了門,是老苗,一副魂不守舍、蔫了巴唧的樣子。
我也驚魂甫定,強裝若無其事,將老苗客客氣氣地讓入客廳。
他一坐下便說我是來向你道歉的。
我說道的什麼歉啊?你沒做什麼對不起我的事兒啊!
他說我現在相信你神經沒毛病了。相信你彙報的那些情況了。
我問他怎麼又相信了呢?
他說你攤上的,我老婆也都攤上了。而且,她已經長出了尾巴!
「尾巴?她長出的是什麼尾巴?」
「孔雀!孔雀尾巴!那兩個外星來的狗男女優待她,允許她選擇。你知道的,她這女人雖然丑,卻最愛臭美!所以她就選擇了孔雀尾巴!現在她身上終於是有了美點了,她居然將褲子後面開了個口。為的是將四柄剛長出來的孔雀尾翎露出來……」
我安慰地說:「老苗哇,女人嘛,既然被優待有選擇的權力,十之八九總要選擇漂亮尾巴的。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褲子後面開個口,不失為機智的做法嘛!孔雀尾巴多大呀,漸漸長豐美了,後邊不開口,又怎麼穿褲子呢?……」
一想到老苗那肥壯龐大體如河馬的妻子,身後將拖著一條孔雀尾巴,我忍不住要哈哈大笑。
老苗立刻又為自己大發其愁了,他說他屁股後面也長出包來了。他抱怨那兩個外星男女太沒有政策觀念太不公道了,憑什麼只顯形給他老婆看,就不顯形給他看呢?憑什麼優待他老婆選擇的權力,就不優待他選擇的權力呢?好歹的,他在地球上也相當於一位正局級幹部,在家裡是戶主!而他老婆退休前只不過是一名普通打字員……
他的話中,流露出對自己老婆的明顯的嫉妒。
我說老苗哇,話不能這麼說,理不能這麼講,人家外星人,是沒有什麼「官本位」思想的,也是沒有什麼男尊女卑的不良意識的。人家只是跟著自己的感覺走……
老苗眼淚巴碴地嘟噥,沒我選擇的權力,那我要是長出一條鱷魚尾巴呢?
我說哪兒那麼巧的?地球上尾巴千萬種,怎麼偏偏你會長出一條鱷魚尾巴呢?我猜你可能會長出一條松鼠尾巴。不大不小的,毛茸茸的,人見人愛不是?
但我心裡其實巴不得他長出一條鱷魚尾巴。不是因為他多麼壞,我恨他已曠日持久。他這人並不壞。老好人兒一個。處世謹小慎微,樹葉落下來都怕砸腦袋。我巴不得他長出一條鱷魚尾巴僅僅因為我渴望瞧他笑話。有時候好人也渴望瞧好人的笑話。
老苗不堪心理重壓地說,唉唉,咱們不談尾巴問題了,聽天由命吧!但是趁我們這座城市的人還沒都長出尾巴來,我們應該去向市裡彙報對不對?我們不能喪失了這一份兒責任感對不對?
我笑了。我說老苗你自己去吧!我的責任感已經盡過了嘛。不願再盡第二次了。其實我的真實想法是——反正我他媽的已經長出尾巴了,才不為拯救別人出謀獻策呢!如果我還沒長出尾巴,那麼拯救別人的同時也等於在拯救自己,開動腦筋出謀獻策還值得,現在有好主意出台對於我也為時晚矣了!我幹嗎只為別人動那份兒腦筋哇!包面前人人平等。尾巴面前人人平等!全市人一天工夫里都長出各式各樣的尾巴我才高興!……
老苗似乎看出了我心裡在怎麼想,從兜里掏出一份昨天的晚報遞給我,指著一條通欄標題讓我看。
那通欄標題是——
少女輕生為哪般
小小尾巴何所懼
內容是報道一名十七歲讀高二的少女,學校里品學兼優的「三好生」,因為長出了麻雀尾巴,煩惱無窮,憋悶在心裡又不好意思對外人講,甚至對父母也難以啟齒,終於想不開跳樓自殺了……
「咱們得救救孩子,是不?」
老苗始終在注視著我。我聽了他的話,不禁看他一眼,見他滿臉的真誠,語調中流露著央求。畢竟是個好人,畢竟是個當領導的,關鍵時刻,就顯出基本品性來了。覺悟總是高出我一大截的。「救救孩子」四個字,頓時打動到我心裡去了。是啊,想必許多大人已和我和老苗一樣因習慣於說假話而長出了尾巴或正在長出尾巴,不能讓孩子們也從小就長出各式各樣的恥辱的尾巴啊!……
我們正欲出門,電話響了,是小邵從市委打來的,說曲副書記希望能立刻見到我們,越快越好……
曲副書記和我握手時,極其歉意地說:「看來是我犯官僚主義了,對你書面反應的情況不但沒引起足夠的重視,反而以為你得了精神病!談談吧。詳細談談吧!……」
落座后,小邵對我耳語,那跳樓的少女,竟是曲副書記的親侄女,從小在他呵護下長大的一個侄女。
我這才發現曲副書記表情悲傷得很。
其實我心中早有對策,既然市領導當面道歉了,表示引起足夠的重視了,我便毫無保留地,有理有據地談出了我希望採取的應急措施。
我談時,老苗不停地在沙發上扭動身體,屁股底下坐了一把圖釘似的。小邵也那樣。一會兒歪著身,一會兒欠著身,一會兒咧嘴,一會兒皺眉,分明的不知怎麼坐才好。我猜他一定是已然長出了某種最嬌嫩的,碰不得更壓不得的小尾巴尖兒……
我談完,曲副書記表揚道:「好。談得很詳細,不但彙報了極有價值的情況,還貢獻了應急措施。如果我說了算,將來是要為你在市中心廣場立塑像的!……」
我知道,正因為他說了不算,所以才說。
他緊接著要向市裡的其他幾位領導彙報,建議召開緊急市常委會議,我和老苗也就不再耽誤他的寶貴時間,立即告退……
老苗和我在路上走著走著,猛地站住,表情大為古怪。而我同時聽到他身上發出哧啦的一聲。
我急問怎麼了你怎麼了?
他驚慌失措地說不好!一隻手欲朝身後摸,剛背到身後,卻又沒敢摸,緩緩地又收回到身前了……
我問長出來了?
他哭喪著臉點點頭。說我自己不敢摸,你快替我看看,長出的是條什麼尾巴?
我繞到他身後一看,一條半尺多長的骨甲狀的扁平尾巴,撐破他褲子暴露了出來,正微微晃著……
什麼尾巴什麼尾巴?
我一時不知怎麼告訴他。
那也得告訴他呀!
我吞吞吐吐地說,老苗,說實話顯得我這人對同志太缺少溫暖,也怕刺激你的心理,可我又不能說假話騙你,騙得了今天騙不了明天,你千萬鎮定點兒,讓我小聲告訴你——您長出的真是一條鱷魚尾巴呢……
老苗倒吸一口氣,差點兒暈過去,我急扶住他……
到晚上,我的老鼠尾巴已經長到兩尺長了,妻將我所有褲子兩邊的兜兒都剪開,為的是我可以把尾巴捲起來,塞到褲兜里。妻一再提醒我,以後錢什麼的重要東西,再也不能往褲兜里揣了。褲兜以後只收藏尾巴就是了……
「公民們!各行各業的誠實的勞動者們,廣大知識分子和廣大文藝工作者們,大學生們,婦女同胞們,少先隊員們,小朋友們,現在開始廣播告市民書!現在開始廣播告市民書!……」
電視新聞節目主持人那張熟悉的面孔,顯得異乎尋常的莊重。從容鎮定的語調中,輻射出沒法兒掩飾的激動不安……
兒子聞聲從他的房間躡悄走來。
我們一家三口依挨而坐,屏息斂氣,側耳聆聽。
「全體公民們!目前我市正面臨著外星人對我們早已習慣了的,而且越來越習慣了的語言成分的無理干預!我們的生活正受到他們的嚴重滋擾,每多一句謊言,一句假話,就將有我們的十位親愛的同胞長出不同的尾巴!這樣下去,後果是不堪設想的!為此,市委呼籲,市民不分男女老少,都要本著對自己對他人的高度責任感,在較長的一個時期內,保證只說真話,不說假話。我們明白,這對我們無疑是相當痛苦的,不堪忍受的!但我們一定要發揚堅忍不拔,以苦為樂,以苦為榮的精神……」
「告市民書」是由小邵寫的,曲副書記親筆定稿的,是我向市委貢獻的應急措施的第一項。
翌日,全市公安幹警出動,將一切被普遍認為最善於製造謊言和說假話的人,統統予以收容,實行緊急監管。好比在「國慶」前,春節前,重大外事活動前,對種種社會危險分子實行緊急監管一樣。初戰告捷,共收容了四千餘人,分男女監管在兩所大學里……
此乃我貢獻的應急措施的第二項。
各行各業機關各企業單位各院校各居民組,都火速成立了檢舉站,設立了檢舉箱甚至專線檢舉電話——專門對付那些表面看起來似乎挺誠實,不愛製造謊言說假話的,而實際上信奉「不說假話辦不成大事」,不製造點兒謊言會憋出病的人們。一經檢舉,即刻收容。
此乃我貢獻的應急措施的第三項。
第四項當然是「領導搭台,文藝唱戲」之近年來時興的常規辦法了——幾天內城市裡便到處都被標語、口號、警句所淹沒。「說一句真話就等於向他人獻出一份愛心」、「鎖住假話出門去,不帶尾巴回家來」、「幹部要自尊、黨員要自誡、群眾要自覺」、「將尾巴還給動物,將體面留給人類」……不一而足。從幼兒園到小學校,阿姨和老師們,都在教孩子們唱趕譜的新歌——「翻山並不難,越嶺並不難,從小說真話,其實更不難……」老年秧歌隊也不甘示弱,一邊在馬路上大扭其秧歌,一邊激情澎湃地引吭高歌:「同志們那麼呼嗨,要切記那麼呼嗨,說真話那麼希哩哩刷啦啦啦嗦NB023NB023脆,不長尾巴那麼呼嗨!……」
市裡連續組織了數場說真話大型演唱會。然而首先砸就砸在演唱會上,歌星們唱著唱著,影星們演著演著,在他們或她們自己都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兒的情況之下,啪噠地屁股後面就會長出形形色色五花八門的大小尾巴!於是公眾們一片片聲浪地討伐,甚至躍上台大打出手。但是他們或她們都感到非常委屈,覺得公眾太不體恤自己,因為他們或她們長出了尾巴,並不意味著他們或她們肯定地又說了假話,別人在別的什麼地方說了一句假話,惡果殃及他們或她們也是非常可能的事……
接著是被收容被監管的幾批數萬人出了問題。因為誰也無權封上數萬人的嘴,而將他們集中起來,無異於開闢了幾處假話交流場所和謊言培訓基地,數日內他們全都長出了尾巴。好比泡在幾口大缸里的飽滿的豆子都生出了芽。這一點是誰都難以料到的。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
於是收容和監管不再有任何意義。於是皆被遣散了。於是長尾巴現象反而公開化了。他們為了保護自己免受暫時還僥倖沒長出尾巴的人們的鄙視、憎惡乃至襲擊和圍剿,宣布成立了「長尾人合法存在總委員會」,佔領了幾座高級賓館群宿群住……
各檢舉站的情況也不妙。打擊、報復、陷害之事屢屢發生。不知究竟該信檢舉者還是被檢舉者的。只得無為而治,任各檢舉站名存實亡……
長尾現象一經公開化,城市裡多了一道別開生面的風景線。天氣已經轉暖,人們不得不換上了單衣,尾巴既然包藏不住,也就只好任其暴露在外了。而且,長出尾巴的人一天天由少而多,最後竟佔十之八九了。倒是沒長出尾巴的人,在哪兒哪兒都顯得孤單,顯得特別,彷彿使長尾巴的人們看著彆扭自己也感到彆扭了。
列位,請想像一下——你如果望見幾位身著時裝氣質高傲的姑娘走過,身後長著貓尾巴、狗尾巴、猴子尾巴、喜鵲尾巴、琴鳥尾巴,一步一搖,一扇,一顫,一晃,你會有怎樣的一種感受呢?你也許不但不覺得丑,還會覺得極其浪漫,詩意盎然吧?
有條紋的虎尾巴,有黑圓斑的豹尾巴,有尾纓的獅子尾巴,彷彿的,使一些男子漢更具男子漢氣質了,而這三種猛獸的尾巴,如若長在某些女人身上,彷彿的,使本就漂亮的更引人注目了,使本不怎麼漂亮的也起碼具有令人肅然起敬的特點了。
也有相反的情形,比如很靚麗的女郎,竟和我一樣長出耗子尾巴,或者蛇尾巴,豬尾巴,很溫良的大嫂,反而長出了蠍子尾巴。反而像老苗似的,長出了一百個不情願長出的鱷魚尾巴。很剛毅的硬漢型男人,長出毛茸茸的巴兒狗兒尾巴,或狼尾巴、狐狸尾巴,也足夠他們難為情的啊!
生物學家可以從人群中尋找出天上、地上、水中乃至古生物界存在的一切走獸、飛禽和爬蟲類尾巴。應有盡有,萬種俱全。
連神話傳說中龍的尾巴、鳳的尾巴、麒麟的尾巴,也稀奇地長在人的屁股后了。這當然都是些高貴的尾巴。也可以謂之曰是些「極品級」的尾巴。它們大抵關照給了那些由於善良的願望不得不違心說假話的好人。不過外星來客對地球男女缺乏陽剛與陰柔的區分觀念,使一些好男人長出了鳳的尾巴,使一些好女人長出了龍的尾巴麒麟的尾巴,有點兒陰陽錯位、剛柔反襯罷了。
老苗向市領導呈交了一份申請報告,要求增加住房米數,並且從六樓調換到一樓。他夫婦倆和小孫子生活在一起,三室一廳,原本住得是很寬敞的。但他的鱷魚尾巴,他老伴兒的孔雀尾巴,長得非常迅速,才一個多星期的時間,就都長到了一米半長。這使他們三室一廳的居住空間,分明地變得狹小了。尤其他老伴兒的孔雀尾巴,動不動就大開其屏。一高興開屏,一生氣也開屏。一喜一憂,一驚一怒,都會大開其屏。而她又是個情緒極不穩定的女人,一天之中少說也要開屏幾十次。多則上百次。一開屏她自己在任何一個房間就轉不過身了。老苗就只有相形見絀地拖著沉重的鱷魚尾巴退出那個房間。老苗已經幾天沒下樓了。六樓哇,巨鱷的尾巴呀,上下一次,必累得大汗淋漓,氣喘吁吁……
所幸他孫子長的是僅次於「極品級」的尾巴——美麗的金魚尾巴。倘若長的是恐龍尾巴,他家的問題就嚴重了!
領導非常通情達理,認為老苗在申請報告中擺出的困難是實事求是的,應當予以解決的。當天就批了。第三天就落實了。
住到一樓后,老苗和老伴兒才又恢復了一塊兒上街的習慣。散步啦,買菜啦,逛商店啦。但老苗很快就開始覺得,和老伴兒一塊兒上街是最不明智的。因為老伴兒也常在廣眾之前大開其屏,比如一位年輕漂亮的女性從她身旁經過,如果步態高傲了點兒,不管那高傲是否沖著她顯示的,她就會受不了啦,不服氣啦,覺得是被挑釁了,於是——刷地大開其屏,企圖以自己尾巴的美麗,壓倒對方年輕漂亮而顯示的高傲。假如對方雖然年輕漂亮,長的卻是一條不體面的,甚至是一條醜陋的尾巴,她就會得意地當街哈哈大笑,並神氣活現地擺幾款孔雀舞的姿態,自我陶醉,自鳴得意……
僅僅對女性如此,則還罷了。也不過就是女人和女人「斗美」,或曰比尾巴。但碰到年輕英俊的男性,形象氣質引起她好感的男性,她也會情不自禁地大開其屏,不管人家討厭不討厭,不管人家正挽著妻子或情人。於是衝突不可避免地發生了,人家每每抗議她「性滋擾」。人家的妻子或情人,每每要啐她,罵她「老不要臉的」。這時就只有老苗才能出面解圍了,每次他都站在維護老伴兒的立場上,提醒對方要明白——只有雄孔雀的尾巴才如此漂亮才會開屏,男人者,雄性也。雄孔雀的尾巴對雄性的男人開屏,談得上什麼「性滋擾」不「性滋擾」的哇?孔雀又不搞「同性戀」,咋呼什麼呀?不是驢唇馬嘴胡扯八道自作多情嗎?他往往將對方噎得眼睛一翻一翻的,一句話也答不上來。再加上他說時,他那條巨鱷的大尾巴,衝動地甩著,啪啪地拍著馬路,對什麼樣的男人都是有威懾性的。被他那大尾巴抽一下,剪一下,掃一下,輕則會傷皮破肉,重了還不骨斷筋折呀?……
我的耗子尾巴已長到了三米多長。我想錯了,以為最長一尺半,也就該長到頭了。沒成想是按比例長的。也就是說,人體是耗子的幾倍,那麼所長之鼠尾便成倍地長,儘管我是個瘦小型男人,但若和耗子比起來,哪怕和鼠輩中的「王中王」比起來,我也是龐然大物哇!我推算,我的耗子尾巴恐怕要長到十幾米。那不管怎麼卷,怎麼繞,褲兜也肯定是揣不下了……
我記性仍不佳,出門仍常忘帶鑰匙。現在即使忘帶鑰匙也不怕了。尾巴纏牢淌水管道,爬上三層樓對我來說輕而易舉。
我又主動向市裡獻計獻策,認為從普遍情況分析,看來人長尾巴也並沒有多麼糟糕。我們人已經習慣了許多我們從前所不習慣的東西,也是會漸漸習慣我們長出的尾巴的。莫如因勢利導,提倡和開展尾巴文化運動,並將這一文化運動搞得熱熱鬧鬧轟轟烈烈,以文化促經濟,也許還會迎來一次經濟騰飛的新局面……
我的英明建議再次被採納。而且被充分信賴地任命為尾巴文化運動辦公室主任。我恭請老苗出山做了我的顧問。
於是短短的幾天之內,本市大大小小國營的或個體的理髮店、髮廊,都多了一種服務項目——「美尾服務」。包括剪尾巴毛兒、冷熱燙尾巴毛兒、染色、定型、上光、乾洗……等等。
大賓館大飯店裡的按摩小姐,也從此增加了另一筆收入——按摩尾巴。
禮儀學校開始專門傳授尾巴禮儀,比如見了長者、尊者、領導、同輩、異性、市長,尾巴應該怎樣,不應該怎樣,規矩方圓,頭頭是道。
出版社審時度勢,獨具慧眼。一部《尾巴語彙詞典》第一版便印了三十餘萬冊,一天內一售而光。於是第二次印刷第三次印刷第四次印刷,供不應求,於是書販子們趁機盜版濫印,大發橫財。於是出版社組織近百人的也是一流的編輯隊伍,戒驕戒躁,再接再厲,繼續編匯《尾巴養護手冊》、《尾巴問答一千條》、《從尾巴看健康》、《尾巴在社交中的作用》、《尾巴在情愛中的位置》、《夫妻性生活與尾巴》、《尾巴與文明》、《尾巴與修養》……等等。
於是拯救了本市大小數家瀕臨倒閉的印刷廠。印刷機一經開動,工人三班倒,晝夜不停。
列位,關於「尾巴文化運動」的實績,列位通過我以下的「工作總結」,定可有一個全面的了解:
一、成功地舉辦了「尾巴文化活動月」。
二、在「尾巴文化活動月」期間,成功地舉辦了由一千美尾男士和美尾女士參加競選的「迷你尾」活動。以最透明的方式,經公證局公證,去掉一個最高分,去掉一個最低分,評選出了「迷你尾」王子和「迷你尾」王后。並同時評出亞、殿、季軍及一百名「體面的尾巴」男士和「可愛的尾巴」女士。
三、組成了「愛我們的尾巴會員俱樂部」。首批發展會員十萬之眾。雖申請參加者數倍於十萬,但首批發展堅持吸納「上乘尾巴」的原則不動搖。堅持「質量第一」的原則不動搖。堅持男女一律平等的原則不動搖。有效地杜絕了講人情、托關係、走「後門」等不正之風,有效地杜絕了「權、錢、色」交易等腐敗現象。使廣大尾巴市民,看到了社會公正之希望,開始對我們的工作,給予主動的、積極的、熱忱的支持、配合與監督。首批入會的,愛「俱樂部」如愛家。第二批渴望入會的,都已踴躍申請。尾巴不符合入會標準的,都在通過各類「美尾服務」,改變自己尾巴的形象,揚其長避其短,努力使自己的尾巴早日達到入會標準……
四、在「尾巴文化運動」的熱潮中,在我們的指導和扶植下,成立了一大批私營、國營、中外合資「尾巴企事業單位」。諸如專門生產尾巴褲、尾巴裙的「真優美尾巴服裝廠」、「尾巴飾物廠」、「尾巴金銀珠寶鑲配店」、「尾巴問題全天候諮詢所」等等……
列位,我們的實績,具體地說——我的工作實績,那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不容否認的。是誰想否認也否認不了的!當然,也沒有誰企圖否認。從領導到群眾,都給予了極充分的肯定和讚揚。民意調查表明,在下一屆本市「精英公民」評選中,我有穩操勝券的把握名列榜首。心裡暗不服氣的人不是完全沒有。據我所知就有一個,便是我自己聘任的顧問老苗。他不服氣其實說到底是由於他嫉妒我。但是我不跟他一般見識,我自己聘任的嘛,關係搞僵了,他若張張揚揚地公開辭職,豈不給我一個難堪?經常的,我也當眾對他說幾句恭維話兒,也向媒介交待過,不防偶爾突出一下他這位「顧問」的作用。儘管他實際上並沒發揮過什麼了不起的作用。但是咱們君子行事,大面兒總得過得去嘛!
老苗那沉重龐大的巨鱷尾巴,其「一期改造」方案乃是我親自設計的。改造工程也是在我的監製下完成的——尾巴底下左右安裝了兩排小輪,列位可以想像一下十輪大卡,不同在於輪子是可以一百八十度旋轉的,也是進口的,磨損二三十年毫無問題,並且將他的尾巴鋸為十截。每截以進口鋼絲重新連接。配備了一個微型電腦控制系統。只消輕輕一按,尾巴就可以自動地迅速地捲起來。好比古代人的竹簡書看過後可以捲起來一樣。捲起后,又好比穿和服的日本女人背後那個長方形的東西似的。只不過比那東西大得多罷了。怕太沉,墜他腰,又安裝了兩個漂亮美觀的搭鉤。就是掛蚊帳那種搭鉤。捲起的同時,搭鉤自動天線般的伸出,準確地搭在他左右兩肩上。如果老苗逛早市、逛商場,那他的尾巴的優越功能,簡直就無與倫比的了!尾巴放下,輪子著地,那就是一輛平板拖車啊!一按,兩旁電鍍欄杆升起,買了什麼東西就往裡裝吧!其載重量可達二百公斤以上。咱這人天生的心眼兒實誠。要麼不替別人設計不替別人監製,要麼就設計得一流監製得負責任。何況老苗畢竟是咱自己聘任的顧問,沒功勞還有苦勞!咱費了心思費了精力,那就得「化腐朽為神奇」,那就得保人家滿意!
列位,不消說老苗是非常滿意的,滿意得竟至於對咱有點兒感恩戴德。他經這一件事,終於認識到了咱與人為善的品性本質,逢人便講咱的好話,誇咱不像有些勢利眼的傢伙,一朝權在手,就不將老同志當回事兒了!他還曾遺憾地表示——要再有個小小的孫子多好!將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小的孫子,放在自己的無與倫比的尾巴車裡,四周插上鮮花,拖著小小的孫子哪哪去玩兒,那份兒天倫之樂,將是多麼的動人!
自從老苗的尾巴被改造了,老苗的夫人變懶了,如若買了什麼東西,又正巧在路上碰到了老苗,那就一步也不肯再走了……
「你倒是放下尾巴呀!白長的呀?白給你改造得那麼先進呀!……」
於是老苗就得趕緊地按遙控器,乖乖地放下尾巴。
有時他夫人不但將東西放在尾巴車上,自己也坐上去,不過列位不必譴責他夫人奴役他,不必擔心他拖不動。這早在我的估計之中了,已為他在尾巴系統內安裝了小馬力。那時老苗就可以將雙腳也踏在尾巴踏板上。一按,尾巴自動前行,別說是一個夫人,兩個三個載著也不在話下,咱設計咱監製的,哪能有考慮不周的嗎?
如果陽光大曬,或下雨,老苗夫人的孔雀尾巴刷地開展,美麗的帷蓋罩在老苗也罩在自己頭頂上,那一種妙趣橫生的都市風景,游遍全世界你也看不到,只能在我們這座城市裡看到!獨一無二!獨一無二就是獨一無二!
至於我自己的尾巴,列位,也已經化醜陋為俏美了。正如老苗的尾巴「化腐朽為神奇」,跟列位說這話時,咱的尾巴已經長到十米多了!列位,咱現在已經不犯愁尾巴長了!長有長的優勢,細長的東西正好是可以編結起來的嘛!不知列位看見過早些年的女孩子們用彩色塑料繩編結的各種花樣沒有?我替自己物色到了一位男性編結能手,聘為專職尾巴編結師,每天負責為我編結一次尾花兒。我認為這算不了什麼特殊化,也算不了以權謀私,堂堂「尾巴文化運動辦公室」主任,兼「愛我們的尾巴俱樂部」總會長,咱的尾巴形象之雅俗美醜,也就不是咱個人的事了,是關乎大局的事嘛!聘一位專職尾巴編結師,實乃從工作性質出發,工作需要的!當然,說真的我原本打算聘一位女編結師,但怕我老婆鬧,也不願招些瓜田李下的流短飛長,只好違心聘男的了。
我的專職尾巴編結師,編結技藝極高!每夜都絞盡腦汁,為我翻來覆去地暢想更標新立異更浪漫情調也更具先鋒意味兒的尾巴花樣。每天早晨他都能給我一個驚喜,使我這個「尾巴文化」精英,足以不斷地引導「尾巴文化」新潮流!而我對他也格外地賞識,差不多每隔一個月就給他長一級工資,不久他就成了我的心腹,可以這麼認為,我們之間的關係,那是和西方一些老牌電影女明星與她們的高明的化妝師之間的關係一樣親密的。他使我的尾巴成了我引以為榮引以為傲的「無字名片」,我的尾巴成了他的「英雄用武之地」,不斷刺激他豐富和提高自己的想像力……
列位,咱目前的尾巴花樣,已正式命名為「迷幻的大亞西亞之夢」,是鍍了磷的,是裝配了霓虹燈管兒的,採取的是現代派的立體編法,整體結構包含了太陽、地球和月球三顆宇宙中的偉大星體,以及抽象的裸體的男人和女人,象徵著生命延續的意思。這是指夜晚磷光爍爍霓虹燈管兒亮起來的情形。至於白天,另是一番情形——白天咱的尾巴那就是一束散發著奇異芬芳的鮮花了!鮮花都是頭天晚上從花店裡買回來的,一般的什麼菊花、薔薇之類的,咱是絕不往咱的尾巴上插的。那些種花兒不是太司空見慣了嗎?起碼兒也得是進口的洋花兒吧?白天就好比一個背隱著一束鮮花兒男士,而那束鮮花是隨時準備向一位咱覺得可愛的配接受的女子獻出去的……
「尾巴文化運動」,不但促進了我市服裝業、服務業、小手工業的迅猛發展,而且大大地促進了我市旅遊業的迅猛發展,目前我們已向世界上二十幾個國家的旅遊社團發出了接待邀請。無一不喜出望外,預付定金惟恐不及!
那些老外們,在我們這座城市裡,頓時就顯得「土」了,顯得沒見過世面了,顯得太是「老外」了!
他們連看到我們的帶尾巴套兒、尾巴托兒、尾巴夾兒的褲子、裙子都驚詫,更不要說面對我們的長尾巴的男人和女人了!
有一位日本少女迷戀上了我市歌舞團一位長鳳凰尾巴的男舞蹈演員,那是他在台上演出、她在台下前排貴賓座觀看時迷戀上的。他旋轉了半分多種,猛地雙膝跪在台前,身子后傾,伸張開雙臂,從心底里彷彿痛苦萬分地喊出了一聲「愛神丘比特啊!……」——於是他的鳳凰尾巴的兩柄長長的美麗的羽翎,也彷彿很痛苦地瑟瑟顫抖不止……
結果她呻吟了一聲,頭一歪,一下子就暈過去了。愛他愛得暈過去了!……
演出結束,她在兩個人的扶持之下,走上台當眾對他說——看吧,在這一場演出中你把我折磨成了什麼樣子,我愛你已愛得暈過去了好幾次!連走上台也力不從心了,我要嫁給你,如果你不答應,我立刻就死給你看!……
翻譯將她這番話譯給他聽,他眨巴眨巴眼睛,一時不知該作何表示——一名舞蹈演員,又是個男的,一個平素在歌舞廳里的伴舞角色,一晚不過才掙幾十元,哪兒領略過受崇拜是什麼滋味兒哇!
翻譯替他急了,用中國話對他說:「你小子還發什麼呆呀!她就是日本大名鼎鼎的花旗參枝子小姐呀!人家還沒出生就已經出名了!她父親是日本最大的銀行家之一,你娶了她就差不多等於娶了五分之一的日本了!……」
結果他目光一陣發直,接著兩眼一翻,挺挺地朝台後倒去,後腦重重地砸在舞台上……
於是眾人手忙腳亂,又是向他臉上噴水,又是掐他人中……
他一清醒過來就號啕大哭。
哭夠了才說出一句話——「哥們兒終於他媽的熬出頭了!花旗參!我願做你們五分之一個日本的女婿!走,你現在就跟我回家見過你公婆!咱們急事兒快辦,今晚就入洞房!……」
可惜的是他們當天晚上並沒入成洞房。
因為他實際上是瘋了。
和范進變成瘋子的原因是一致的,正所謂樂極生悲……
花旗參枝子小姐那個悲傷啊!悲傷得自己也差點兒瘋了。住了一段醫院,出院后,徵得對方父母的同意,以及我「愛尾俱樂部」的批准,剪下她所愛之人鳳凰尾巴中那兩柄美麗的羽翎留作紀念,又留給對方父母一張幾千萬日元的支票,在一份向我「愛尾俱樂部」提供巨額贊助的協議書上籤了字,便揮淚歸了國……
相比之下,一個美國佬兒和我市一位長了東北虎尾巴的靚女的姻緣,則就圓滿極了,在一次聯歡會上,那美國佬兒終於不能自持,再也綳不住勁兒,當眾雙膝跪倒,捧住那位窈窕靚女威武的老虎尾巴狂吻不止,一迭聲兒地說:「噢我的虎尾女神,世上的美女千千萬萬,惟有你不但美麗而且神武!你的老虎尾巴的魅力徹底征服了我……」
於是她則用自己那條碗口粗的、軟棍般的東北虎尾巴,極盡溫柔地纏住了他的脖子,就像一個女人給自己所愛的男人圍上一條圍脖兒似的。那溫暖、那幸福……
於是,便應了我們中國人那句話——有情人終成眷屬。萬里姻緣一尾定終身!
於是,在我的指示下,當日成立了「跨國婚姻介紹所」。這個「跨國婚姻介紹所」與以往一切婚姻介紹所的不同之處在於,諸檔案中專有一欄「尾巴檔案」,註明尾巴的品類、規格和等級。比如尺寸,比如毛色的情況,比如在職業和生活中所能發揮的優勢,比如進一步美化的前途……配有靜態的、動態的、喜怒哀樂憂思等各種情緒時的系列照片,可謂圖文並茂了。
的的確確,那些長有較長的尾巴的男女,充分體會到了尾巴帶來的好處。別的方面姑且不談,單說握手吧,假如你正和一個人握手寒暄,又見一個人朝你走來,你就可以豎起你的尾巴打招呼了不是?假如他或她也長著一條較長的尾巴,二尾一搭、一勾,互絞互纏一陣,別有一番親熱,豈是傳統的握手方式所能傳達得出的?
尾巴尤其使戀愛過程變得前所未有的多姿多彩、風流繾綣了!列位,展開你們想像的翅膀盡情地想像吧!當一個小夥子用他的尾巴攬住一個姑娘的腰肢,喁喁低語地向你走來;當你瞥見公園的長椅上,一對情侶在用尾巴彼此示愛;當一位母親用尾巴領著自己的孩子,當一位可愛的女性由於高興或羞澀,在你面前刷地一下子展開或收攏她的羽翎類尾巴,你難道不會因此而頓覺生活之羅曼蒂克嗎?尾巴也使我們中國人開會的情形變得幽默多了。當你不得不對什麼事表態時,當你在某種情況下陷入說假話不情願、說真話不允許、不說話又不行的尷尬時,那麼你則不必舉手,而舉起你的尾巴吧!於是你的「舉尾表態」,充分證明了你的違心,證明了你的無可奈何,同時也就充分地獲得了理解。你更不必開口說什麼了,你的尾巴的一個細微的變化,既可以過後解釋為反對的意見,也可以過後解釋為擁護的意見——你發表了意見,你也為自己保留了左右逢源的餘地,而這是語言所根本做不到的呀!說出的話潑出的水嘛!
尾巴使愛情、親情、友情,變得更加情意綿綿了!尾巴使交際方式變得更活潑更應付自如了!尾巴極大地豐富和提高了所謂「仕途生涯」的藝術性和技巧性!尾巴使政治變得更加玄妙也更含蓄了。
如今,在我們這座城市,已經找不出幾個在生孩子的問題上重男輕女的人了!男也罷,女也罷,值不值得父母感到欣慰,那首先要看尾巴的情況!
產後的女人,開口問的第一句話註定了是——「大夫,我孩子有沒有尾巴根啊?」
第二句才問是男是女。
「生了嗎?」
「生了!」
「有……尾巴吧?」
「那還用問!咱的兒子嘛,沒尾巴對得起咱嗎?」
「什麼尾巴?」
「大家猜!」
「馬尾巴?」
「不對!別猜牛啊馬啊的,往意想不到的方面猜猜嘛!」
「穿山甲尾巴?」
「幹嗎是穿山甲尾巴啊?是袋鼠尾巴!」
「不好看不好看!」
「我這人實際,光好看有什麼可喜的?將來還得為尾巴多花錢!袋鼠能跳那麼遠,也是靠的尾巴!將來我希望孩子朝體育方面發展發展,興許能出息成個跳遠世界冠軍呢!……」
於是,人們經常能聽到一位滿心歡喜的父親,對親友們津津樂道自己初生孩兒的尾巴……
當然,列位!當然的,世界上的任何事情,總是「一分為二」的。尾巴也使社會的負面現象有所增加,也使我們的「尾巴文化運動」,遭遇到許多棘手的新問題——比如疾病傳染的問題,比如性滋擾問題,比如扒竊問題……這些方面的問題,已引起了我們的高度重視!列位,請相信我們,具體地說,請相信我,相信我這位偉大的「尾巴文化運動」的開創者和奠基人,我是能夠克服困難,解決問題,將工作做得更加實績卓著,將「尾巴文化運動」推向一個更新更高的高潮的!……
我已定稿了一份《告外星人艾德美頓書》,嚴正聲明了以下幾點:
一、在地球上,說假話的習慣,或如外星人所言,說假話的「疾病」,乃是一種遍及地球的、有文明史以來的習慣,非我國,更非我們這一座城市獨存獨在的現象。單單懲罰我們這一座城市的公民,是不公正的。也沒有什麼「懲前毖後」的典型意義,故此,我們提出最最強烈的抗議!
二、所謂假話,是我們地球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試想沒有假話,沒有謊言,也便沒有了欺騙,沒有了陰謀,那麼也就沒有了不上當受騙的清醒,沒有了上當受騙后的悔悟,沒有了識破與揭穿陰謀的機智、勇氣,沒有了陰謀敗露後世人的震驚,那麼還會有戲劇、文學和影視嗎?進一步說,還會有什麼王朝興衰?還會有什麼社會演變?還會有什麼歷史可言呢?地球有地球的「球情」,不加研究不加分析地遑論什麼「地球真話拒絕症」,是多麼膚淺無知!真真是「下飛碟依始,便哇啦哇啦」!可笑得很嘛!……
三、縱然使我們長了尾巴又如何?事實勝於雄辯!我們將壞事變成了好事!我們以我們的聰明才智,徹底粉碎了「外星懲罰論者」們的小小伎倆!看你們還有什麼招數,統統使出來吧!兵來將擋,水來土屯,我們一概地有對策,一概地予以輕蔑!……
但是,列位,現在——我倒是真的想大哭一場了!
因為,他媽的,因為那兩個外星狗男女,卻再也不來進行滋擾了!這當然並不是什麼壞事兒!但他們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又把我們的尾巴變沒了!沒了尾巴,我們的「尾巴文化運動」也就在如火如荼之際,煙消雲散了。
噢那麼多關於尾巴的書,堆積在書庫成了廢紙!
尾巴服務業,尾巴服裝業,一切旨在掙尾巴的錢的企事業單位,全他媽的喪失了存在的意義!要知道,在我市,尾巴消費,是僅次於煙和酒飲類的第三大消費熱項啊!
我們以「尾巴文化」為「龍頭」的旅遊業,一敗塗地,毫無了東山再起的希望。正如戲文里唱的——「好比蛟龍困沙灘!」……
我不再是「尾巴文化運動」辦公室主任了!老苗不再是我的顧問了!他的夫人又變成了一個毫無美點可以炫耀的庸常得不能再庸常的女人了!而我的專職尾巴編結師自殺了!他已經是一位名字上了三國「世界名人錄」的尾巴編結藝術家了呀!曾有十幾個國家,熱忱邀請他率特種模特隊前往進行「展尾表演」的呀!藝術家完全沒有了他們從事的那一門類之藝術,不以身殉藝術,又能拿自己怎麼辦呢?
全體公民都陷入了空前的世界末日時期般的大失落,沒有了尾巴,人們反而一時都感到缺少了什麼最主要的東西!彷彿男人看著女人不再像女人,女人看著男人不再像男人了似的!……
列位,為我們的不幸哭泣吧!
如果你們來到我們的城市,在某些理髮店、美髮廊的外牆上、窗上,仍看到「剪尾巴毛兒」、「染尾巴毛兒」、「燙尾巴毛兒」等字樣,那便是我們的「尾巴文化運動」所留下的歷史證明了!
人們變本加厲地說假話。
謊言在生活中無孔不入。登峰造極。
這為的是再一次激怒外星人,重新獲得尾巴。
然而沒有誰又有了要長出尾巴的跡象。
尾兮歸來!胡不歸?
某天夜裡,一個縹緲的聲音對我說——雖然尾巴達不到懲罰你們之目的,我們卻並不灰心。我們打算使你們都長獠牙利齒來試試看……
獠牙?
利齒?
噢上帝,事不宜遲——我一醒來,立刻進入亢奮的思維狀態,並連夜起草了《關於獠牙文化的超前設想》和《關於利齒文化的周密可行性》兩份洋洋萬言的大報告!
我要再造輝煌!
再造輝煌!
列位,讓我悄悄告訴你們——只要但凡是個他媽的什麼機會,我這種人就保准能過一大把成功的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