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春祭大典。
天還沒亮時,阿絲藍就帶著白塔侍女們,在軍隊的協助下,把廟堂里的眾神請了出來,送上在王宮前搭建起的高台上,再在高台的桌上,鋪上上好的絲綢,然後依著固定的形式,擺上銅鼎、銅鼓、玉璋、玉圭等禮器。
當然,祭祀用的酒和米糧、菜肴是不可少的。
當她們準備好時,天已大亮,城裡的人也聚集了過來。
時辰一到,白塔的侍女們,便開始擊著鼓、搖著鈴,敲著編鐘與玉磬,吹著絲竹管弦,合奏出悠揚莊嚴的樂聲。
巫女戴著金面具,穿著綉著雲雷紋與花鳥的絲綢禮衣,在樂聲中,緩步上了台,對著天地諸神,吟唱著春之頌讚,祈求能有美好的一年。
大街上擠滿了人,王城裡的每一個有閑有空的人,都來到王宮前的這條大街,希望能獲得祝福。
王站在最前方,蝶舞則在他身旁,然後是雲夢公主,跟著才是其他臣將;各方臣服的部族王侯,也都派了使者來。
風颯颯的吹著,撕扯著每一族的大旗。
當澪開口歌唱時,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那美妙的歌聲低回婉轉,在朗朗青空中,隨著微暖的清風遠揚。
阿絲藍看著巫女,配合著她的歌聲,撥動著琴弦。
身著華服的王,大步上了台,接受巫女的祈福,和她一起祭拜天地。
祭典的儀式,繁複且漫長。
從台上看出去,可以清楚看到街上的每一個人。
當大家在誠心祈禱時,她總會忍不住偷瞧巴狼;以前他還是小學徒時,只能站在許多的工匠後面,她有時還看不到他的臉,但在茫茫人海中,她總是能一眼認出他來。
隨著他身分的晉陞,他站的位置也漸漸往前移動。
如今他身分早已非同日可語,身為大師傅的他,在祭典時,就站在最前方的群臣之中。
她可以清楚的看見他。
不知是否心有靈犀,他在這時看向了她,他的視線先是落在她臉上,然後移到了她頸上的銅鈴。
他唇邊,浮現一抹似有若無的笑。
知道他想到了什麼,她臉一紅,差點漏掉了一拍。
巫女好奇的瞄了她一眼,害她更加面紅耳赤,幸好除了澪之外,沒人發覺她的失常。
就在這時,儀式終於進行到了尾聲,她停下了手中的撥子,不再撥弄琴弦。
王站到了高台的前面,看著所有的城民,開了口。
她有些心不在焉,沒有很注意聽大王所說的話,直到她發現巴狼臉色不對,他直盯著在高台上的王,整個神色沉了下來。
「我友邦受巴國侵擾,戰士於陣前敗退,我軍出征協防,但因金戈不良,致曠時廢日,久攻不下——」
阿絲藍一愣,這才收懾心神,注意聽那出外征戰了大半年,幾天前才趕回來的王,站在台前朗聲開口說話。
「諸神為證,我阿塔薩古·龔齊,在此立誓,從今天開始,無論貴賤,誰能為我造出最鋒利的刀劍、最堅硬的金戈箭鏃,助我軍討伐賊國,我將親自為他封爵,並賞沃地百里!」
此話一出,人們立時騷動了起來。
阿絲藍看到澪和雲夢錯愕的看著大王,蝶舞的臉色則蒼白如雪。
而巴狼,他將背挺得很直,一臉鎮定的站著,只有她看見,在方才那一瞬,他既錯愕又憤怒,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
那表情只一閃而逝,但他在衣袖下緊握的拳,卻始終沒有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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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整件事並沒有經過我同意!」
白塔的高樓上,傳來澪氣憤的指責。
蝶舞沉默著,沒有言語。
澪惱火的來回踱著步,瞪著她道:「從頭到尾,我就沒同意過對外動兵!」
端著玉盤的阿絲藍替她們送上熱茶,卻沒有人伸手去拿。
「我說過了,他要動兵,可以,那是他的決定,不是我的,我卜了好幾次,也問了好幾次,都是不好的結果,你知道,他也曉得,可他卻執意要做!好,他是王,他想做,我也無法多擋,但既然如此,那後果,就要由他自己來擔!」
「結果呢?這場戰爭一拖一年半,他搞不定,竟然在春祭大典上胡來?」澪伸手朝窗外北方的王宮一揮,震怒的質問:「今天早上這算什麼?!」
蝶舞開口欲言,「我——」
「他耍了我!」
失去冷靜的澪,打斷她的話,憤怒的說:「你早就知道,卻幫著他,讓他在春祭大典上宣布這件事,讓這場戰爭看起來像是經過我的背書!你怎麼可以讓他這麼做?」
澪鏗鏘的質問,回蕩在屋裡。
蝶舞這回等了半晌,才蒼白的看著她道:「他是提過,但我以為他不會真的這麼做,如果我事先知道,又無法阻止,我一定會告訴你的。」
「你真的會嗎?」
澪因氣憤脫口而出的問話,冷淡而譏諷,像把刀一般,在兩人深厚的友誼上,重重砍下一刀。
蝶舞渾身一震,美麗的臉龐變得更加雪白。
她粉唇微顫,憂傷的看著她,啞聲坦承,「我只是他的妻子,並無法左右他的一切。」
這句話,是如此赤裸而坦白。
再沒有人比阿絲藍和澪更清楚蝶舞為了得到那人的寵愛,付出了什麼。
澪直勾勾的看著她,「我警告過你了,我給過你另一個選擇。」
「我知道。」蝶舞苦澀的輕聲道:「但……」
「但是什麼,但是你愛他?他知道嗎?有記在心裡嗎?」澪冷酷的責問著,「舉目四方,你和他還有哪裡沒打過?你還要替他打多少仗?替他殺多少人?替他受多少傷?」
蝶舞為自己辯解著,「我只是做我該做的事,我們需要那些鹽泉——」
「需要霸佔來,好讓他能控制鹽商,賺更多的錢,用來攻打更多的地方嗎?」
「他只是希望我們能變得更強盛。」蝶舞閉上眼,為他說話。
「然後呢?」澪冷冷的看著她,「等到夠強盛的那一天,他終會懂得愛你嗎——」
「夠了!」
阿絲藍聽不下去,即使這麼做,已經是逾越犯上,她還是出言喝止了澪,看著她,柔聲道:「夠了,別再說了。」
澪瞪著她,緊抿著唇,生氣的轉過身。
「我很抱歉……」
蝶舞的道歉,淡淡的回蕩在屋子裡,澪聽見了,卻沒有回頭。
看著好友的背影,蝶舞幾乎要掉下淚來,卻只能轉身下樓離開。
雖然知道在這時說什麼都不對,阿絲藍看著負氣面對窗外的澪,還是道:「發起戰爭的不是蝶舞,今天早上,耍你的也不是她,你把氣出在她身上,對她很不公平,也很殘忍。」
站在窗邊的女人,和剛剛下樓去的那位,都同樣美麗而高傲。
阿絲藍輕嘆了口氣,「你彆氣了,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你再怪她也沒用,不是嗎?」
澪沒有回答,她也沒再多說,只是轉過身,安靜的退出房間,下樓追了下去,她在一樓的大廳追上了蝶舞,不忍的出聲叫喚她。
「王后。」
聞聲,蝶舞在一樓的廳里回首。
「澪不是那個意思。」阿絲藍握著她的手說。
看著善良憂心的阿絲藍,她不禁在心底苦笑。
以前,阿絲藍在私底下也是直接喚她蝶舞的,說阿絲藍是侍女,她更像她們的姊姊。曾幾何時,阿絲藍卻也和她講起了規矩和輩分?
「我知道。」蝶舞哀傷的看著她,強言歡笑的說:「她生氣是應該的,如果是我,遇到這種事,也會發火的。」
「你別記在心裡就好。」阿絲藍瞧著貌美如花的女人,蝶舞揚起了嘴角,卻顯得勉強且僵硬,她懷疑蝶舞還記得該如何真正的歡笑。
像是知道她看出她的勉強,蝶舞瞥開了視線,轉移話題,「對了,巴狼呢?今日大典,工坊也休息吧?」
「嗯,他應該到家了。」她點頭,好奇的問:「有什麼事嗎?」
「我得親自去和他道歉。」
阿絲藍一愣,突然領悟,「今天早上,你是真的不知道,王上決定要宣布這件事,對不對?」
蝶舞垂下視線,「那已經不是重點了。」
的確,那已經不是重點了。
「你……」阿絲藍張嘴,想再說些什麼,卻什麼也無法再說。
蝶舞淡淡的笑了,帶著些許的憂傷和哀愁,轉身走出了白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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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擔心巴狼。
春祭大典結束后,阿絲藍曾試著溜到台前找他,但他早就走了。
典禮后,有太多東西要收拾,太多的事要做,偏偏澪和蝶舞還在白塔上起了爭執,沒人敢上樓送茶,姆拉只得找她去。
白塔里,要做的事堆積如山,所以阿絲藍只能強忍心中的擔憂,把手邊的事先處理完。
等她忙完,準備回家時,天色早已昏黃。
她早上出門前,替他煮了午飯,他只需要把東西放到鼎甑上蒸熱就好。
生火對他來說易如反掌,她只擔心他會把飯食蒸過頭,或乾脆懶得加熱,就這樣冷冰冰的吃了。
今天在大典上,他看起來不太好。
巴狼是鑄銅工坊里的大師傅,王上沒有事先告知他,就公然對外徵求鑄造兵器,那幾乎和當著所有人的面羞辱他沒兩樣。
向晚的天色,有著七彩的霞光。
一路上,她可以看見、聽見人們仍因王上的宣告而興奮的高談闊論。
那讓她更加擔心,不禁加快了腳步。
怎知,當她回到家時,卻不見他的蹤影。
廚房裡盛飯的陶盂是空的,裝菜的盤也是空的,他吃了飯菜,空掉的器皿讓她心安了些,卻仍是有些憂心。
他應該在家的,他是個很戀家的人,平常沒事,都會待在家裡。
正當她想轉身出門去找他時,就聽到後院傳來砍柴的聲音。
她打開後門,果然看見他在後院。
他裸著上半身,高高的舉起斧頭,砍著柴火。
看見她,他沒有停下動作,只是繼續砍柴。
他身上的汗水,如小河一般流淌著,身邊堆著兩大堆幾乎有半個人高,已經砍好的柴火,她懷疑他已經重複同樣簡單的工作好一陣子了。
她並不缺柴薪,他應該曉得,她猜他只是需要把氣出在那些木頭上。
「蝶舞說要來找你,你有遇著她嗎?」
他點頭。
阿絲藍看著他,「她事先並不是真的知情,如果她知道,我相信她一定會要王上先和你商量的。」
「我知道。」他劈砍完最後一根木柴,霍地把斧頭砍插在地上,然後看著她,緩聲道:「她來請我鑄劍。」
阿絲藍一愣,巴狼是王國的工匠,雖然他也懂鑄造兵器,但製作禮器才是對工匠師傅的技藝最高的讚許,簡易的兵器,平常都交由一般工匠來鑄造,因為那不需要太高深的工夫,甚至使用制式的陶范,幾乎只要會澆鑄銅器的工匠都會做,是鑄銅最簡單的入門。
「除了劍,還有矛、戈、箭鏃,所有軍隊要用的兵器。」他接過她遞上來的布巾,擦去臉上的汗水。
「為什麼?」她不懂,蝶舞說是來道歉的,為什麼特別又和他提起鑄造兵器之事?
「我們的兵器和巴國由楚原帶來的相比,太過脆弱,使用數次便毀損,兩劍直接交擊,更是會直接斷裂。」他低頭瞧著她,坦承道:「所以她希望我能改良軍隊里的兵器。她說王上的意思是,若成了,那爵位和封地,就是我的。王上並非不信任我的技術,只是他認為有競爭,才能有最好的成果。」
那只是好聽話,她知道,他也曉得。
那好武蠻橫的王,只是想要最好的刀劍,才不會在乎是誰做出來的。
「你想鑄造刀劍?」她說出他心中的想法。
他沒有辯駁,只是沉默。
「那是……」她不安的凝望著他,輕聲陳述:「殺人的武器啊……」
「它們只是工具,可以傷人,卻也能防衛自己。」他說。
她應該要閉上嘴的,他已經想了一下午了。
這是他思考後的決定和答案。
她很清楚,他不可能把這事讓給旁人,他得再一次和世人及王上證明,他才是國內最好的工匠。
雖然如此,她還是不希望他用那雙溫柔的手,去製造殺人的兵器。
「你可以不要做,我們現在過得很好,並不需要爵位和封地。」
「我並不是為了爵位和封地。」巴狼蹲下身,把砍好的柴,一一拿草繩捆好,替她扛進屋裡,邊說:「我不做,別人一樣會做,我是工坊里的大師傅,我若不做,只會讓旁人認為是我做不到。」
她跟在他身邊,追問:「那又怎麼樣?你知道自己做得到,不就成了?」
「沒有做過,沒有人會知道,包括我自己。」他扛著柴薪,邊走邊說。
「所以你只是為了面子,為了測試自己的能力,才去做的嗎?」
他聞言,也惱了。「難道你想蝶舞拿著一把會斷的劍上戰場嗎?」
「不,我不希望。」
「國家需要軍隊才能維持和平,軍隊則需要足以和敵人抗衡的兵器。」他把柴火堆放在廚房地上,看著她問:「你不希望看到蝶舞受傷,難道希望看到其他士兵因此而死亡?」
阿絲藍為之啞口。
他走出廚房,再搬了一堆進門。
她憂心忡忡的讓到一旁,卻仍是不放棄的道:「我只是不希望你製造殺人的武器,成為殺人的幫凶。」
他把柴火再放下,反問:「所以你平常也是這樣想蝶舞的?」
她怒瞪著他,「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她既為王后,又身為武將,她是身不由己——」
「她是將軍,我是工匠,我們都只是王上手中的棋子,同樣身不由己。」
「她是不得已的,你並沒有那麼不得已。」阿絲藍生氣的指出重點,「王上今早的宣告,雖然不是那麼妥當,但那番話同樣也給了你選擇的權利,你可以選擇不做的——」
巴狼惱怒的瞪著身前嬌小的女人,低咆出聲:「她是為了捍衛家園,我也是!」
她嚇了一跳。
從小到大,他從來沒有凶過她,直到現在。
看著他的怒容,突然間,阿絲藍領悟到一件事,這個男人依然被困在不被認同的牢籠里,她以前就知道,只是不曉得困住他的牢籠,如此巨大堅固,如此不可動搖。
「我從來沒有認為你不是。」她啞聲開口。
他寒著臉,抿著唇。
「這裡是你的家,永遠都是,我們不需要別人的認同。」
「我需要。」他冷硬的開口。
「我知道。」他的坦白,第一次讓她如此傷心,她看著他僵硬的臉龐,輕聲同意,「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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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祭大典那天之後,她沒再和他提過這件事,他也是。
那一天,他只是沉默的轉身,把所有砍好的柴火都搬進來。
就連吃飯時,他也沒吭一聲。
那是他和她第一次吵架。
這麼多年來,她不是沒和他斗過氣,卻從來沒有吵過架,更別提這般沉默以對了。
她傷了他的自尊,她知道。
他傷了她的心,他也曉得。
她想過要和他道歉,她猜他也想過,只是和她一樣,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兩個人就這樣僵持著、沉默著,不覺間,一個月過去了,情況還是沒有好轉。
今天早上,大王又帶著蝶舞和軍隊出征了,大隊人馬在城外拔營離開時,幾乎震動了大地。
大王在出發前幾天,又公開徵召了新一批的生力軍。
看著那些年輕將士興奮且熱切的臉,她不是不能理解那些士兵想要保家衛國的想法,但身為巫女的貼身侍女,她比一般人知道更多,曉得龔齊出兵,不是為了防止巴國入侵巫國,或捍衛鹽泉的所有權,鹽泉本來就是屬於巴國和巫國的,一年半前,巫、巴兩國為了鹽泉打了起來,龔齊表面上說是為了替巫國討回公道,為了維持和平,實際上卻是為了取得鹽泉的控制權。
巫、巴兩國產的鹽,足以供應周遭國家數百年以上,那是極大的利益,而龔齊已經投入了太多成本進去,他的野心太大,巫、巴兩國只是開始,他不會讓任何人阻止他的。
她憂心不已,卻對此感到無能為力。
如果連巴狼都要投入鑄造兵器的浪潮中,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改變什麼。
旌旗已經遠揚,送別的人們,重新回到工作崗位上,嘆了口氣,她走下城牆,朝白塔走去。
才短短几日,城裡和平的景象已不復見。
每個窯場日夜都開著爐火,為了打造最好的兵器,人們不管懂不懂鑄器的,都埋頭鑽研,原本燒陶的人,全改為鑄造銅製兵器。
爐火造成的煙,讓天色顯得更加灰濛暗沉。
大街上,處處可以看見男人們試著自己新做的刀劍戈矛。
原本就很貴的銅料,更是在短短几日內翻了一倍,用以燃燒用的煤炭價格也跟著節節高升。
巴狼今早吃了飯就去工坊了,他也在研究如何讓刀更鋒利,如何讓劍更堅韌。
他有他的堅持,和身為大師傅的尊嚴。
每天中午,她依然會送飯過去,但兩人繼續沉默著,那讓她十分鬱悶,做什麼事都提不起勁。
也許她不該這般堅持下去,她是他的妻,應該要支持他的決定。
可明明知道是錯的,她又該如何支持下去呢?
多希望只要有她的愛,他就能心滿意足,但那是不夠的,她知道。
他需要別人的認同,只有她的愛是不夠的。
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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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她回到家裡煮飯。
巴狼回來時,天已經黑了許久,菜也都涼了。
他的臉上滿是煙灰,看起來好累好累,她不忍再對他多說什麼,只是把飯菜重新加熱。
他像是想要對她說些什麼,最後還是沒有開口。
飯後,她替他燒了熱水,趁他泡澡時,幫他解開長辮,替他洗頭,再擦乾梳理好。
上床時,她原以為他會如同過去這一個月來那般,累到一沾枕便睡去,所以她轉身背對著他。
看著黑暗中的牆,淚水幾乎就要奪眶。
但他伸出了手,溫柔的將她轉過來,輕擁入懷。
阿絲藍哽咽著,在他溫暖的懷抱中,無聲掉著淚。
他沒有開口,只是在黑暗中,吻去她眼角滑下的淚。
「對不起。」他聲音沙啞的道歉。
她搖頭,抽泣著。
「我不會改變我的決定的。」他喑啞的說:「我是工坊里的頭,不可能不去做,如果我不做,就無法帶人。」
她點頭。
「我必須是最好的。」
他的聲音,是如此壓抑又堅決,她幾乎再次哭了起來,卻只是死命忍住,哽咽柔聲開口。
「對我來說,你永遠是最好的。」
「我愛你……」
他捧著她的臉,拭去她臉上的淚,親吻她柔軟的唇瓣。
那一夜,他和她溫柔纏綿著。
她緊緊的擁著他,安慰懷中這孤單疲倦又悲傷的男人。
「我愛你……」
她說了一次又一次,希望他能聽進心裡,希望她給的愛,足以能撫慰他長年受傷的心靈。
月華,淡淡。
她在月下望著他熟睡的臉龐,一顆心,隱隱抽疼著。
撫著他熟悉的臉,她趴在他赤裸的胸膛上,聽著他規律的心跳,看著窗外的月,真心祈禱一切都能否極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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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絲藍,巫女被王上帶走了。」
大清早,阿絲藍才走進白塔,姆拉就神色凝重的站在那裡,丟下這驚人的消息。
「怎麼會?」她嚇了一跳,看著臉上滿布皺紋的老侍女,驚訝的問:「王上不是離開十天了?」
「昨夜,王上派人來,要巫女親自去見他,要她到前線為戰士祈福。」
阿絲藍震驚的脫口就道:「為戰士祈福?澪根本反對開戰,她不會這麼做的!」
姆拉只憂鬱的看著她,「王上派來的人,態度很強硬,巫女只能跟著他們走。」
她可以從姆拉眼中看到悲傷。
姆拉和她一樣,都曉得澪這一去,恐怕是凶多吉少,若王上只是逼澪祈福就算了,但昨晚那情況,和強行帶走沒兩樣,就怕澪到了那兒,還是不願意照他的意思去做,會和他起口舌衝突。
阿絲藍擔心的轉身衝出門去,卻被姆拉阻止。
「你想做什麼?」
「追上去。」阿絲藍急切的說:「我是白塔的侍女,就算是王上,也不能阻止我見巫女。有我在,至少能緩衝一下她的脾氣。」
「沒有用的,王上不會讓你見她的,昨夜我就被擋下,他們連我這老婆子都不讓跟。王上就是要孤立巫女,這麼一來她才會照著他的意思去做。」
她一怔,仍是堅持道:「我可以請王后幫忙!」
「那也要你能見到王后。」姆拉提醒她,「王上能不讓你見巫女,就能不讓你見王后。」
阿絲藍又急又惱,「難道我們什麼都不能做?」
姆拉頓了一下,才道:「去找你的男人。」
「巴狼?」
「只有他能幫我們。」姆拉用那黑幽幽的瞳仁看著她,分析道:「如果他願意幫的話,可以透過他的名義,通知王后。王上過了十天才派人來,就是要避開王后,她應該不曉得這件事。」
沒錯,蝶舞若是知道,一定會阻止王這麼做的,她說話也比她有分量多了。
「好。」阿絲藍點頭,冷靜了下來,「我去找巴狼。」
他一定會幫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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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想太多了。」
「什麼?」
阿絲藍不敢相信的看著他,怎樣也沒想到,她這般擔心的趕來想找他幫忙,會換來他這麼輕描淡寫的一句話。
「王上派人召巫女去祈福,她也去了,如果沒有那個打算,她就不會去了,不是嗎?」
「澪是被強行帶走的!」她握緊了拳,堅持著。
他捺著性子和她說:「她是巫女,她要是不願意,沒有人強迫得了她。」
「可是……」話是這麼說沒錯,但她依然擔憂不已。
「你應該也知道,她是巫女,擁有神族的血脈,她的能力你應該比我還清楚。」
聞言,阿絲藍為之啞口。
的確,她知道澪擁有旁人難以理解的神通,她能使物體憑空移動,還擁有召喚指使動物的能力,她親眼見過好幾次,澪叫喚象群、大鷹、馬兒,請它們幫忙任何她想讓它們做的事,透過祈禱,她甚至能呼風喚雨。
她訥訥的張嘴,卻又無法辯駁。
巴狼看著被附近窯場弄得烏煙瘴氣的天空,心情鬱悶煩躁不已,眼前的小女人,又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他嘆了口氣道:「師傅和我說過,大巫女往生前,曾告知他,巫女其實都是從歷屆王族的能力者中挑選出來的,算起來,她也是王上的妹妹。」
聽到他說的話,她嚇了一跳。
澪和雲夢是姊妹的事,是個天大的秘密,她們並非同一個娘所生,澪的娘,本也是大巫女的侍女,誰也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和前代王上在一起,但她懷了王的孩子是事實,當時據說還讓上一代的王后大為震怒,差點將事情鬧了開來。
但因為澪的能力在娘胎里時就很強大,澪的娘卻在生產時過世,王后的嫉妒,和澪強大的能力,大巫女都看在眼裡,很快做出了選擇,將她留在了白塔,承繼巫女,而未送進宮裡。
這件事她本也不知,是後來有一次,不小心撞見姆拉和澪的談話,才曉得的。
「你怎麼會……」她訝然的看著他。
「我升為大師傅時,師傅和我說的。我們是鑄禮器者,擁有傳承的使命,得知道一切的來龍去脈,才能讓後世了解一切。」
巴狼對她指出重點,安撫她道:「王上不可能對她怎麼樣的,了不起派人看住她,不讓她惹麻煩罷了。再說有蝶舞在,澪若到了前線,王上再瞞也瞞不了蝶舞多久,她不會讓巫女出什麼事的。」
他不願意幫忙,他不認為這事有什麼大不了的。
她無法說服他,也知道他說的有他的道理,事實上,她甚至找不出他的王可能會傷害澪的理由。
畢竟,王上只是請巫女去為戰士祈福而已。
但不知為何,她就是不覺得事情有這麼簡單。
「你不要想太多,說不定下個月她就回來了。」巴狼說。
「如果她沒回來呢?」她咬著唇瓣問。
「那我會派人去看看,順便通知蝶舞。」
這已經是他最大的讓步了。
她看得出來他的疲倦和煩躁,無法再多說些什麼,她只能點頭。
他鬆了口氣,回到工坊里,拿了頂斗笠給她,「快下雨了,你回去時小心點。」
「嗯。」她拿著斗笠,應了一聲。
「我回去工作了。」他說。
她點頭。
雖然如此,看著他轉身走回工坊里,阿絲藍卻還是難掩心中的不安,但對這場戰爭一樣,她似乎在澪這件事情上,同樣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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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很快就下了下來。
雖然有巴狼給的斗笠,阿絲藍回到白塔時,還是淋濕了大半。
姆拉一見到她,便迎了上來。
「巴狼怎麼說?」
她抱歉的搖了搖頭,「他不認為王上有惡意。」
姆拉眼裡希望的光芒,幾乎在瞬間便黯淡了下來,阿絲藍將巴狼的說法,重複了一遍。
「也許巴狼的說法是對的。」她困難的說。
姆拉看著她,苦澀的道:「也許。」
「姆拉?」老侍女的語氣不對,眼中有著淚光,她握著她滿是皺紋的雙手,憂慮的問:「怎麼了?你還瞞了我什麼嗎?」
「王上並不曉得巫女的另一個身分。」姆拉看著她,壓低了嗓子,悄聲嗄啞的道:「當年事情全被壓了下來,那時,知道這件事的,只有上一代的王及王后,還有大巫女,以及兩位大師傅和我。她的身分,並沒有辦法帶給她保障,至少現在不能。」
聞言,她臉色刷白,脫口就道:「我再去找巴狼。」
「不用了。」姆拉悲傷的說:「他有他的考量,恐怕是不會肯的。」
阿絲藍緊蹙著秀眉,「那還是我去吧。」
「咦?阿絲藍,你要去哪?」
因為太過憂慮,兩人都沒注意有人進來,雙雙嚇了一跳。
阿絲藍回過頭,才發現竟是打扮成男孩的雲夢。
「公主,你怎來了?」她真是被她嚇了一跳,見她淋濕了發,忙拿布巾給她。
「我來找澪聊天啊。」她睜著烏溜溜的大眼,微笑和姆拉問好,才又瞧著她問:「你還沒說你要去哪?澪呢?也要和你一起出門嗎?」
「我……」她一怔,還在考慮要不要和這不解世事,從小就被人捧在手心裡,保護得無微不至的善良公主說這件事,旁邊的姆拉已經開了口。
「巫女被王上召去前線了。」
「前線?」雲夢一愣。「什麼時候的事?我怎不知?」
「昨天夜裡。」姆拉垂首回答,說出她的擔憂,但小心的隱去澪的身世。
聽完姆拉的憂慮,雲夢天真的一笑,指著自己說。
「既然這樣,我去吧。」
聽到她的提議,阿絲藍嚇了一跳,「可那裡是戰地軍營啊。」
「那又如何?白塔不能無人主事,澪不在,姆拉年紀也大了,除了澪和姆拉,白塔里你的醫術又是最好的,若你離開,大家要找誰看病?哥哥既然找澪去為戰士祈福,若我一起,不是更能鼓舞軍心嗎?況且若我在場,哥哥和澪多少會看著我這分薄面,把脾氣忍一忍。」
她聽了,為之啞然。
公主說得沒錯,她在的確更能鼓舞軍心,也能確保澪的安危。
澪和蝶舞從來不曾和雲夢提過外面的是非,若不是情非得已,阿絲藍知道,姆拉也不想把公主牽連在內;但眼前,似乎只有受大王備加寵愛的雲夢,才能順利的直接找到澪。
公主的話,也比她這個小小的侍女,更加有分量。
她和姆拉都知道,只要雲夢在,王上就不可能對澪不利,澪也會因為雲夢在,忍住和王上的爭執。
雲夢溫柔的笑著說:「好了,你們倆就別想太多了,我一會兒回去,就讓侍衛帶我去找哥哥,給他個驚喜。」
「可是……」她忐忑不安的遲疑著。
「你就別再擔心了,長那麼大,我還沒去過那麼遠的地方呢,正好趁這個機會長長見識。說不定回程時,我還能和澪去其他地方晃晃玩玩呢。」
看著公主溫暖且純真的笑,她的心稍微定了下來。
雲夢的笑,一向能安撫人心。
想不到理由反對,阿絲藍也只能點頭同意。
「好吧,但你要答應我,路上一定要小心,別逞能、別亂吃東西,衣服要多帶些,還有——」
「我知道。」雲夢柔聲笑著道:「我都曉得的,我已經十七歲了,你還當我是十歲的娃兒啊。」
阿絲藍有些尷尬,公主卻上前抱住了她,讓她更加不好意思。
「放心,我不會有事的。」雲夢笑著說。
如果可以,她真想自己去就算了,但事情似乎總超脫她的掌控。
阿絲藍輕擁著那幾乎也算是從小被她帶到大的姑娘,心中一陣傷感,啞聲道:「你一定要保重。」
「嗯,我曉得的。」
她點點頭,笑得很甜很甜。
阿絲藍看著雲夢,只希望自己沒有做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