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個早上,就這樣過去了。
當她從孤兒院的門口走出來時,整個人變得更加透明蒼白,但她還是顫巍巍的,對他露出一抹,幾近破碎的微笑。
那模樣,像是輕輕一碰,就要碎了。
所以,他朝她伸出了手。
那個勇敢又堅強的小女人,紅著眼眶,一路走進他懷中。
他將她輕擁,親吻她的頭頂。
「你做的很好。」他開口,柔聲稱讚:「真的很好。」
這男人,是如此溫柔……
渺渺吸氣,再吸氣,然後在他懷裡,鼓起勇氣,悄聲開口。
「孔奇雲?」
「嗯?」他的唇,貼在她額頭上。
渺渺緊緊環抱著他,聽著他的心跳,偷偷吸取他身上沉穩安定的力量。
她舔了舔唇,張嘴,又合上;合上,再張開。
他沒有催促她,只是靜靜的、耐心的,等著。
再一次的,她深深吸了口氣,告訴自己,該面對的事情,總是要面對,遲或早而己。
而今天,他在這裡,陪著她、支持她,給她力量。
顫顫的,她張嘴,這一次,吐出了字句,湊成請求。
「你可不可以,陪我……去一個地方?」
夏蟬唧唧——
陽光穿透林葉,因風閃爍。
孔奇雲牽握著身旁女人冷涼的小手,走過鋪著石板的小徑。
雖然,只來過兩次,但他清楚記得,那地方的所在;畢竟,最近的一次,才剛過兩個月而己,那時他是陪著母親一起來的。
當渺渺主動提起,他微微一愣,雖然她清理了親人的東西,但他原以為,還得等上一段時日,她才有辦法來到這裡。
他曉得,那天之後,她再也沒有踏進這個地方。
不想面對,假裝忘記,如此一來,就能當作沒這回事,但是這裡有著殘酷的現實,教她想忽視,也難。
所以她不來,再也不來,直到現在。
她的手,變得更冷,汗又濕。
他注意到,雖然只來過一次,但她其實也記得,路該怎麼走。
兩人踏上石階,往上,左轉,然後,她放慢了腳步。
他曉得,她不是不記得,只是又膽怯了起來。
沒有強迫她往前走,他跟著她放慢腳步,她臉色蒼白的,收緊了手,微顫。
然後,停下了腳步。
還沒到。
他曉得她知道,她仍望著前方,雙眸微微的紅。
心生不忍,他幾乎要開口,告訴她,不用急在今天,他們可以下次再來。
但他比誰都還要清楚,那也只是拖延而己。
熱風,襲來。
她吸氣、再吸氣,他握緊了她的手,和她十指交纏。
渺渺察覺,抬首瞧著他,眼裡滿是不安與惶恐。
「沒關係的。」他說。
她咽了下口水,點點頭,緊握著他的手。
然後,舉步,走向前方,慢慢的,經過一個,又一個的蒼白石碑,最後在第六個石碑前,停了下來。
方正的石碑,沒有照片,只有刻上簡單的名字。
管理人,將這裡打掃得很乾凈。
她看著那三個名字,手握得死緊,身站得筆直。
如此,教人無法忽視的現實。
她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動也不動的,強迫自己,看著那三個刻在墓碑上的名字。
眼,很酸很酸;心,悶悶的痛;淚,卻依然掉不下來。
那三個名字,像刻在她的心中,而非刻在剛硬的石上。
沙啞的,她開了口。
「這是,爸和媽……」渺渺頓了一下,擠出那個詞,「生前……的堅持。簡單的墓碑,不放照片,只有姓與名。只是當初,我們沒有任何人料到,事情會來得……這麼快……」
他沒有說話,只是聽著。
「感覺……好奇怪……」她悄悄說著,如囈語一般。「我總以為,只要我不去想,只要我不來,他們就還在,但其實,早就不在了,再也不會回來……」
那小小聲的字句,飄散在空氣中,讓人心疼且酸。
然後,她鬆開了他的手,慢慢的蹲跪在墓碑前,伸手擦拭,上頭沾到的污點。
他上前,將另一手捧著的花,遞給她,然後拿起墓碑前的花瓶,道:「我去裝水。」
她點頭,抱著那束花。
不知怎,鮮艷的花,只讓她的臉,顯得更蒼白。
他到水龍頭那裡,將兩隻瓶,都裝滿了水,回來只見她捧著花,坐在墓碑旁,遙望著遠方。
臉上神色,莫名迷惘,像孤單的孩子,不知該往何方。
風,蕭蕭拂過,將她的發,輕揚。
他可以清楚感覺到,她的悲傷。
當他靠近時,她抬首看他,他看見她的眼,好紅好紅,卻仍是乾的。
她沉默的,把父母喜愛的花束,插在裝了水的花瓶里,擺放好位置,然後伸手輕輕撫摸,那三個名字。
先是她父母的,然後是小妹的。
她在小妹的名字前,放下了一顆糖果,心酸的悄聲告別:「再見了,小東西。」
原以為,她哭了。
但當她起身,走向他時,那雙傷痛滿溢的眼眸里,依然無淚,只是紅。
她在他面前,停下,開口道謝。
「謝謝你,陪我來。」
他沒有回答,只是再一次的,伸手將她輕輕攬入懷中。
她沒有反抗,蒼白的臉,埋在他肩上,小手環抱著他的腰,緊緊揪著他的衣,像攀著救命的浮木一般。
瘦弱的身子,因哀慟,在他懷裡輕顫。
「想哭就哭吧,不用強忍著。」他心疼的說。
她發出一聲似哭泣般的輕笑,痛苦的沙啞開口:「我沒有辦法,我哭不出來……」
「你可以。」他輕聲誘哄,「你當然可以。」
她哽咽,苦澀抖顫的說:「我不知道……該怎麼哭……我從小……就不會哭……媽說我連出生,都沒哭過……」
她哽咽喑啞的說:「一滴淚……都掉不出來……我很想,但哭不出來……」
他喉嚨緊縮,心跟著一起,痛。
鐵子正叫她不準哭,他不許她再哭。
無名的火,上涌。
如果那是夢,只是夢,怎生……這般糾纏?
「你可以的。」孔奇雲緊擁懷中女子,藏在心中的惱與恨,滾滾上喉,迸了出來:「就算是前世,也都過去了,若我是他,絕不想讓你這樣……」
他的話,讓她一顫。
「誓言,一生就夠,一世就夠,不需守到來世,不需留到今生……」他吸氣,震震強調:「若我是他,只會想你一生平順,一世平安……」
他強調,再強調:「若我是他,只會願你,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努力的往前看……」
渺渺抖顫著,只覺喉緊,眼酸。
他說的一言一語,聲聲入耳,字字嵌心。
「所以……」他擁著她,壓著她的後腦,在她耳邊啞聲哄道:「哭吧,你不需再忍,也不用再藏,不要壓著你的悲傷,別再積著那些眼淚……」
她揪緊他的衣,熱氣上涌。
「若我是鐵子正,如果我是鐵子正……」這是他這輩子,說過最矛盾的假設,他真希望,又如此不願意,自己就是那個男人,那個讓刀荼靡愛著,華渺渺著迷的,男人。
但那些字句,就這樣傾泄而出,毫無阻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