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齒輪
學校在高二分了文理,我沒有任何猶豫地進了文科班順便也安慰了物理老師。
在文科班的第一節課是語文,老師在講台上大談文學大談文豪大談人生如歌歲月如梭,他在黑板上流暢地寫了「疾風」兩個字,然後告訴我們那是他的筆名。我看到的時候只覺得後腦勺有點涼颼颼的。好多年後我還記得他那時說,文學就是你打了某人一巴掌之後說服他,讓他再把另一邊臉伸過來讓你打。可惜沒有這樣的人讓我來試試身手,證明一下我是個很文學的人。
語文課終究是語文課,還是得講主謂賓講生字解詞。哲學上講事物是不斷發展變化的,於是最初對文學的一點敬仰在客觀實在面前變得無比渺小。我鬱悶得只好用汪國真的詩來打發寶貴的青春時光,想一想我都覺得心疼,我對自己說這樣總比讓老師來浪費好得多。
某天化學課的時候我實在精神得睡不著,我想是上帝給我的旨意讓我好好地聽一堂課。當我像鴨子聽雷似的上完了半節課的時候,我對博子說我們是不是太過分了全班沒有一個抬頭看老師的,他也很無奈地說你看老師也不抬頭呀。然後在後半節課,我們就開始討論以後要考哪個大學。
電視開始播放《北京夏天》,那時我們學校正在熱火朝天地進行摸底考試,我發誓我從來沒有像那個月那樣勤奮地起床。當我在早讀時間唾液橫飛地給大家講劇情的時候,博子就在一旁感嘆又一個純潔的靈魂出竅了。我知道他不喜歡《北京夏天》,因為他那聰明的媽媽曾對他進行了很恰時機的思想教育:
「兒子,看大學多好。」
「是呀,真好,羨慕死了。」
「還能有女朋友呢。」媽媽笑著說。
「是呀,真好。」
「你現在要好好學習,等你上了大學,媽媽也不管你,你也可以找個喜歡的人。」
博子在和我說這些的時候,我心不在焉地聽著。我在想怎麼才能躲過老師的提問。
「後來,我在我媽媽說完的時候,湊到她身邊說,『現在就等不及了,怎麼辦呀,媽媽?』」
說完,他就笑了,我也笑了。
有空的時候,我會寫些東西來填補時間,而他總是在我的大作的右下角,寫幾個很爛的字:選自《王博詩集》。然後很正經地告訴我這是他新出的集子,我也很正經地告訴他我見過不要臉的卻沒有見過這麼不要臉的。
大家叫他博子,因為那個時候很流行在名字的後面加個「子」,是親切吧我不覺得我還是叫他的大名。他習慣叫我「朔」,那是我給自己起的名字只有他知道。所以他也總是在我面前嘀嘀咕咕地說個子這麼小還要「縮」。在我大罵他是旗杆的時候,他總是很認真地說,我覺得更像圓珠筆芯耶。然後我就十分不屑地瞥他一下:上帝,那得多大的筆呀。
政治老師在講課時,我寫了張紙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扔到了他的桌子上,我要告訴他要跟黨走聽姐姐的話。他看著我直到下課也沒有說什麼。為了表現和我多麼地誌同道合,他居然也拿著老汪的詩看,偶爾還小試牛刀地寫幾首還說要寫個《新滕王閣序》。我也樂滋滋地以為我們是同道中人。這樣的感覺持續到某天他拿著老汪的詩向我請教。他指著那句朦朧的話問我這是什麼意思呀,這種傻瓜怎麼不知道這樣的詩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我沒好氣地說等你被別人甩了就知道了。
文科班的班會總是有說有笑有打有鬧的。惹得隔壁那些整天捧著厚厚資料就知道打籃球的男生羨慕得直流口水。我的朋友都知道在這種場合是絕對找不到我的。我是天生的五音不全用媽媽的話說我能把狼招來,而博子更厲害他能把我招來的狼都嚇跑。在我感嘆我們是最佳搭檔時他被倒霉地叫了起來。
我在座位上看著他滿臉通紅的樣子很可愛,他說他要唱首會讓大家想起很多難忘事情的歌。他回到座位的時候我已經笑得要鑽到桌子底下了,我努力地拉緊臉部肌肉拍拍他的腦袋,傻孩子現在誰還去撿一分錢。
一天當我告訴他,把我們寫過的紙條給我收集時,他沒說什麼就把小蘿蔔頭腦袋鑽進了課桌。然後,出現在我眼前的是很多的紙,包著鼻涕的紙。我噁心地說你怎麼不珍惜我們之間的一切呢。他更噁心地說你永遠活在我的心中。我聽了覺得頭皮發麻手腳冰涼。
快過元旦的時候大家都忙著準備節目,我卻開始忙著準備元旦后的考試。我說我要給自己一個驚喜。他拿著口琴要吹那曲長亭外古道邊還說要送給我當新年禮物。
我連忙拱手,這位兄台,小女子與你不過萍水相逢,萬萬達不到執手相看淚眼的情分,你還是免開尊口。
不聽算了,我只想告訴你我真的要回市裡的私立學校了,媽媽說這裡太苦了。
我詫異了好久也不知道苦從何來,只覺得嘴裡的口香糖有點硬得嚼不動。
然後我們沉默了好久,也沒有吃飯,上晚自習前他買了麵包看起來很好吃,我說給我一點吧我也餓了。他把格尺那麼長的麵包一分兩半,裡邊竟然躺著一根粘著鐵鏽的洋釘。他誇張地說幹什麼我要走了你也不能謀殺親夫呀。
元旦的聯歡會上他唱了首張學友的歌,幾個哥們大罵他是偽君子把好好的嗓子藏起來騙人。唱完了歌他連頭都沒有回就走了,穿著那件很酷的紅色耐克大衣。我坐在角落裡看著備考的資料只覺得眼前的字好模糊。
假期后的那天晚自習天氣驟然下降,我把最厚的衣服裹在兩件羊毛衫的外面,我在想他從此要享受他的生活去了,也許就這樣我們一輩子也看不見對方了。我再次看見了瘦瘦的「筆芯」外面裹著那件紅色耐克大衣,然後很真實地聽見:老妹,咱媽不讓我回去了。
同桌用極度曖昧的語氣說都叫一個媽了還不承認吶。我說承認什麼我有什麼好承認的。博子沒有理我轉身走了,我狠狠地瞪了同桌一眼接著做語文題。他就是這樣好多時候我覺得我猜不透他,他會沒有來由地不理睬我,他會大老遠地為我買零食吃,也會把我給他的紙條當鼻涕紙用。他不喜歡叫我的名字,他習慣叫我:朔。那是我和他之間的名字。
期末考試在一場大雪來臨的時候終於結束了,我的作文得了全年組的最高分。博子還是回家了我知道這個縣城是沒有什麼值得他留戀的。我常常看著他的座位發獃,半天半天地說不出一句話來。在下學期開始的時候,他在第一封信中給全班的同學問了好,除了我。我想他真的是想忘了我也真的是想讓我忘了他。好久好久之後我給他寫了信,慘白的信封上只寫了他的名字和學校的名字。那時我就在想收不到就算了反正也是無所謂的事。
然後我們總是很有默契地寫信,寄信。他的郵戳和我的郵戳總是一樣的日期。他總是習慣在信的末尾寫著珍重。我從來沒有問過他的準確地址,我手裡捏著他以前給我的電話號碼卻沒有打過,我怕我什麼都說不出來。高三的元旦他寄來了賀卡,漂亮的外表下藏著他惡毒的語言,他說我這個大作家一定找了男朋友忙得把他忘了。我想告訴他我很想他很想他卻只給他回了賀卡祝他快樂。
九九年的高考我的英語只得了六十一分,當我在大榜上看見了這個分數的時候,我終於知道什麼是惡有惡報罪有應得了。我在上英語課的第一天就讓老師啞口無言,因為我眼淚汪汪地說我家裡沒有會英語的,所以我不會念單詞。這麼多年什麼都在變,只有我記單詞的速度和忘單詞的速度卻始終如一地保持著一致。
一個語文老師說過,沒有補習的人生是缺憾的人生。因為她教的是我們補習班。
好多人都說我們高四的學生脾氣很糟糕,說我們已經被高考折磨得不成樣子。我卻覺得我一直很正常,按時睡覺按時吃飯按時和老師請假買換季的衣服。在做不出題的時候我也會內疚一下,然後噁心地安慰自己,如果我在高考時把英語作文也寫了,沒準進了本科上了個很浪漫的大學。
我和博子依然在通信,他和千里之外的我一樣要參加兩千年的高考,這是個值得慶祝的事情。他說他在班級學習很好上次考了第三。可恨的是當我要拿著信和朋友炫耀的時候,看見了另外一行觸目驚心的小字,老妹我在B班。
同學的衣服一天一天變得臃腫,教室里給老師休息用的椅子被我們堆積了小山一樣的大衣。大片大片的雪花掉到我的臉上的時候,我想起了博子的紅色耐克。他說他有了女朋友卻沒有我漂亮,他每周都送她回家,他說他們回家的方向是相反的。他整理了很多我們的信,在沒有電的日子。
他仍然習慣在信的末尾寫著珍重。
三次大規模的聯考之後,老師在班級的后牆上貼了很顯眼的條幅,激勵我們要充分利用好冬天這段時間,讓成績更上一層樓。每次走進教室看見它的時候我就覺得我們就是打倒四人幫之後的第一批大學生。
在聖誕節來臨的時候,我給博子寫了信。告訴他我有男朋友了我會好好學習的,告訴他我現在很幸福,只是很想他。在九九年的最後一天我收到了他的信,拆開信封的時候我看見了他千里之外給我的賀卡。男朋友過來說怎麼和你剛剛寄出去那個一樣呀。我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把圍脖系得很緊擋住了冰涼的風。
我們的班主任是山東人,他總是在講課的時候說壞人一定會悶悶不樂死掉的。每天早晨我到教室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桌子收拾得乾乾淨淨等待新的一天新的模擬題。我的前桌轉過頭來告訴我,心裡有什麼願望一定要馬上實現,這樣下去我們都會悶悶不樂死掉的,不要給自己留下終生的遺憾。看著書桌里那些平整的信,我說我想一個人卻見不到。前桌說真的第一天認識你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是個有故事的人,你的眼睛特別得亮像裝滿了水。我用塔羅牌算算你和他的緣分吧,他是你的……
是呀他是我的什麼,我們已經不需要名字來定義我們的關係了。她擺弄著手中的牌神叨叨地讓我慎重地選一張,我說我們是淡淡的相識,然後抽了一張給她。她看著我選的那張牌好半天說這是命運齒輪,孩子你的命運掌握在你自己的手裡。看著她那認真無賴又八卦的表情,我說命運之輪是什麼不就是齒輪嗎,算了算了別在我這裡嚇唬人宣傳迷信有罪,你會悶悶不樂死掉的。
緣分不過是自欺欺人的東西而已。
校園裡的花花朵朵開得越來越燦爛,一股股的香氣順著石板路飄到我的鼻孔里,那段日子我常夢到桃花島主沖著我張牙舞爪,嘴裡念著我們是社會主義國家人人平等云云。黑板上的數字不斷地減肥,終於在我大汗淋漓的時候變成了一位數。
博子成了體育生。他說沒有辦法他的成績很差畢竟條條大路通羅馬。
男朋友支支吾吾暗示我該放的都要放一放,我把蓄了一個冬天的頭髮剪了。頂著一寸長的短髮盪在校園裡,花的香氣嗆得我鼻子酸酸的。
下課時我趴在窗檯看見老師高高大大的身影從桃花島的那邊走過來,手裡提著給我們刷地的水。
我對著窗台上鋥亮的玻璃,大聲說你一定要考上大學。
我看見齒輪在不停地轉
卻看不清你的臉
註定要這樣
才讓我記得你說過:
你是我的朋友,一輩子逃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