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世木已成舟 二(1)
蘇灕江在「日月星」的咖啡廳里唱歌,從夜裡10點到凌晨2點。日月星咖啡廳是城裡首家酒吧,經營酒水生意,有啤酒、劣質咖啡以及小點心,晚上會有像灕江這樣模樣周正、嗓音不錯的歌手出來唱歌,客人們也可以自己上去唱。
廳內布置得絢爛耀眼,配著鮮艷的油畫。紙張和色彩都不高檔,但看上去喜氣洋洋。當年物價便宜,一個晚上包場,也不過30塊錢。除卻電費等等,還能略有盈餘。常常有客人喝得微醉,跑上台去合唱一首歌,一人一句,搶過話筒,聲嘶力竭地吼。
散場后,灕江拎兩瓶啤酒獨自回家。他唱歌的樣子頗似王傑,連髮型都類似,又落拓又漂亮的浪子形象,不羈帥氣,有種邪邪的英俊。有男人看上他,在深夜的街,跟在他後面,慢慢靠近,低聲問,要不要一起走?
他站住,微微笑,說,謝謝,不了。在酒吧,取悅聽眾是必須,下場后的他從來沒有想過熱切地去接近誰。行事做人很是簡單,合意者言談甚歡,反之連敷衍都懶得,被找上門來,也是一貫客氣禮貌的,拒人千里的散淡。
當時是1989年的冬天。蘇灕江穿黑色的夾克,很不怕冷似的,沒有拉拉鏈,裡面是薄的毛背心,白襯衣。他還年輕,才二十歲,即使是這樣清貧的裝束,仍有著逼人的青春。
白天的時候,歌手蘇灕江在咖啡廳里當酒保,負責做咖啡。他沒念多少書,初中畢業就出來做事,找不到正式工作,只能給別人打打臨工。
灕江並不清楚那個身著黑衣的男人是什麼時候開始來咖啡廳的。那天,他一曲終了,隨意朝台下一掃,看到一個男人,站在角落裡朝他招手。廳內的燈光忽明忽暗,看不太清楚那人的容顏。他走了近去,那男人沉默地注視了他一小會兒,遞上一沓錢,說了句,你的歌唱得不錯。隨後轉身離開。看得出來他並不年輕了,四十來歲,銳利的輪廓,神情里有種彷彿與生俱來的威嚴。
灕江數了數,數目並不大,卻足夠他可以較為體面地過上一個月。此後每個月,這個男人都會來咖啡廳。因為灕江留了意,每次那男人一來,他就看到了。有時他正在唱歌,看到他進來,用眼神朝他示意,那男人就很輕地微笑著,站到一處很是不引人注意的角落裡。等灕江下場來,他仍是一沓錢,隨即離開。好象他來這裡,就是為了看看灕江,再給他這些錢。
每個月他都會來一次,處事相當低調。如此幾個月,灕江漸漸覺得奇怪,終於忍不住問他:「如何稱呼您?」
那人怔住了,眼神開始溫暖,伸出手來,似乎要觸摸灕江的面頰,猶豫片刻,放下了。灕江見他沒答,不肯走。彼此僵了幾十秒,他終於說:「我姓丁。」只這一句,怕灕江再問,很快匆忙離去。
接下來的這個月,灕江又見著丁先生了。他仍是獨自行來,仍是一沓錢。數目固定。灕江又問:「您需要我為你做點什麼嗎?」
丁笑了。他笑起來時,面孔依然很冷。頓一下,說:「好生謀個正經差事做吧。這樣下去總歸不是個辦法,學點文化是正道。」怕灕江反感似的,又說,「我只是,只是希望你能過得好一點。」
灕江笑:「您憐憫我?」
丁姓男人怔了,斟酌著措辭:「嗯,這個……」
二十歲的少年有著奇異的清高和自尊,用手擋了丁遞過來的錢。
丁見狀,搖頭道:「只是覺得你這孩子,不應該被埋沒在這裡,怕你生活為難,想資助……」
灕江冷了臉,說謝謝,又說:「以前那些錢,我會還的。」
丁欲言又止,止又欲言。終於開口:「如你要還,十年為期吧。我總在這個城市。如果你想找,一定能夠找到。我姓丁,丁振中。」
「這裡對你日後的發展不利,儘快為自己的未來做打算吧。」丁振中最後說。
下個月,他仍然會來。灕江覺得丁振中這個男人和自己應該會有淵源,不然不會平白無故地幫助他。而這原因,絕對不是丁所說的,覺得他的歌唱得不錯。只是灕江不再試圖詢問關於這個男人的任何情況。他知道他不會說,也知道他最終會向他說,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他和丁振中的關係,就這樣維持下來。於心里,他對丁是有感激的,雖然他常常覺得丁的出現,是件奇怪的事情。然而丁的資助,令他的生活不至於非常拮据,還可以有一點點積蓄。這些,足以令他生計無憂。同時他還是聽了丁的話,找一些書來讀。
灕江不是沒有想過要做大事業的,可此刻心愛的姑娘許顏還在念高中,他計劃過等她考上大學之後,和她去新的城市,所以暫時在A城呆了下來。他總想令手頭上寬裕點兒,發狠似地掙錢,就算再卑賤的活兒也不在意。他的空閑時間因此很有限,偶爾有個把小時的空當,就會去找許顏。
有時,他會站在她的教室窗外看她。看她上課時偷喝一口軟包裝牛奶,偷偷觀察是否被老師發現,神情狡黠得像只貓咪。更多的時候,他會在她的教學樓前,巴巴地等著。看到放學后她出來,滿臉笑容地迎上去。
許顏在A城一中念書,這是一間重點中學。她所在的教學樓是一幢尖頂紅色房子,有80多年的歷史,古樸靜謐。初夏時節,牆壁上爬滿了爬山虎,看著就覺得清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