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世木已成舟 二(3)
日子漫長得像永生。在學校,許顏是獨來獨往的女生,成績尚可,不大合群,幾乎沒有什麼朋友。她很厭倦這樣的生活。
那時灕江已經離開生活多年的千江鎮,來到A城做事。他在那年冬天的每個早晨,都要到許顏學校的操場上打籃球。
許顏的教室正對著操場,每一次,她都可以坐在窗口看到他。離得那麼遠也認得出他的藍色格子襯衣,非常無視寒冷的,帥氣投籃的男生,讓她漸漸神往,越來越想看清楚他的面容。
有一次,許顏忍不住裝作遲到的樣子從灕江身邊走過。恰在那時,他一個踉蹌,籃球脫手,朝她這邊滾過來。
她站住,替他撿起,還給他。她並不知道,他的籃球是故意脫手的。
那天清晨有深藍的風。他微笑著朝她點點頭,頭髮長長,輪廓硬朗,瘦而高,眼神沉默堅定。
他說,謝謝你。不過,你遲到了。
許顏笑。她微笑的樣子很好看,像個孩童,特別純真清澈。
灕江說,遲到了還笑,真是的。
那是許顏上學后第一次遲到,而且是故意的,為了這個叫作蘇灕江的男生。
灕江吹吹口哨,吃過早餐沒有?我請你。怕她不答應似的,又說,反正你已經遲到了。遲到總比不到好。許顏對自己這麼說。卻還是鬼使神差地點頭。
於是她又破天荒地曠了課。和他並肩走出校門。
灕江請許顏吃牛肉拉麵。
要不要香菜。加不加辣。什麼佐料。他在旁邊問。很細心並且妥帖。
許顏只顧著聽他溫和的言語,有些怔忡的茫然和慌亂,失去了思考的意識,拚命點頭。灕江就笑,吃得慣嗎。
許顏不說話,埋頭吃面,又覺得自己的吃相不雅,偷偷抬眼望灕江,灕江的眼睛里漸漸有閃動的意思,她低下頭,熱氣直撲到臉上來。聽見他笑著,你看看你,吃麵條還一根一根吃。
當天下晚自習后的夜,昏黃的路燈下,許顏看見灕江站在路邊抽煙,她停下來,他說,小孩,我送你回家吧。
天已經很冷,他用右手握住她的左手,輕輕地把她的手指蜷起來,放進自己的大衣口袋裡。
許顏可以感覺到灕江掌心的溫熱。她走在他身邊,在寂靜的夜晚,漆黑空曠的小巷,聽著他唱著簡單旋律的歌,很安全並且甜蜜的感覺。
那天,蒼灰的夜,欲雪的天色,滿城燈火有如黃金,風像水一樣漫遍全身。
日子一天天過去,許顏很喜歡蘇灕江了,她知道了他的很多情況:他的藍色格子襯衣,他微微揚起眉毛的笑,他1米83的個頭,他抽煙的樣子,還有他彈得很好的吉它。然後知道他18歲了,從百里之外的千江鎮來,目前在朋友開的咖啡廳里唱歌,兼酒保。雖然不太賺錢,倒可維持生計。
咖啡廳白天沒有什麼生意,中午的時候許顏常常去灕江那兒,坐在桌旁看艱澀的政治書,或者很煩躁無奈地做著數學題,在不知不覺中睡去。醒來時灕江已經買回了她愛吃的糯米飯或者牛肉麵,還有一種叫做橘杯的冰淇淋,要用小勺子舀著吃。
在酒吧迷離的音樂中,翻看過期的《故事會》,吃掉東西。背著她巨大的書包,和灕江說再見,再見,晚上見。
灕江最喜歡的工作是打奶油。日月星咖啡廳的奶油是自製的,味道絲毫不膩,很是清淡,據說是老闆三壽從省城裡學回的手藝,傳授給了灕江。很多客人都喜歡這種奶油,他們會要求在咖啡、果汁里加上奶油,但灕江不喜歡這樣混合的味道。他喜歡純粹的苦咖啡,香味特別濃郁,苦潤芳香,強烈刺激,讓人一試難忘。
整個夏天,許顏都在午後到來,太陽正盛的時分,推開玻璃門,散落在她白色裙子上的陽光也跟著擁進廳內。她朝他笑,放下書包,開始做習題。
15歲時,許顏很瘦,小小的臉,能看得見面頰上淡淡的絨毛和細細的青色血管。她喜歡莫奈的畫,喜歡唱歌,喜歡穿白裙子跳舞,裙擺舞成翻飛的花朵,喜歡仰望天空,喜歡……身邊這個叫做蘇灕江的男生。知道灕江對繪畫有著天賦和愛好時,她第一次帶灕江回了家,是在某個周末的黃昏,沒有課,父母去了外地串親戚。
那天,許顏在咖啡廳里做物理習題,突然說:「灕江,去我家吧,帶你看看我的房間。爸爸媽媽都不在家的。不怕。」
灕江就隨許顏去了。無數次,他送她回家,怕被她的父母看見,沒敢送到她家門口,到了巷子口就停下了,目送她獨自前行。
許顏的家不大,四間房,獨門獨院,院子里養了美人蕉、鳳仙花和太陽花,它們開成一片,奼紫嫣紅。她快樂地揪下一朵紅色的美人蕉,遞給灕江,告訴他這花的底部是蜜糖,吸上一口,很甜。灕江照著做了,一試,果然是。淡淡的清甜,像是小時候吃過的高粱稈。
許顏的卧室很簡陋,床、書桌、兩把椅子,鑲了大鏡子的梳妝台,上面整齊里放著梳子和雪花膏,牌子是雅霜。就像80年代中等城市的大多數家庭一樣,並沒有多少可以拿出來炫耀的東西。和別人家唯一不同的是她的卧室牆壁,整面牆上臨摹著莫奈的《花園裡的年輕女子》。
一進門,灕江就被這面牆吸引了。許顏告訴他,是爸爸的一位美術教師朋友特地為她畫的,在這房子剛落成時,花了半個月的時間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