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雨5(1)

黑雨5(1)

第二天清晨,剛剛醒來的油麻地一如往常,開始了新的一天:清掃庭院與街巷、擔水劈柴、生火做飯、將雞鴨放出籠外、將牛羊趕往田野……

許多孩子還沒有洗臉,就在清涼的街巷裡奔跑。

今天,邱子東起得比油麻地任何一個人都早。他一直站在院門口,眺望著鎮前的那條大路,臉上毫無表情。當他終於看到一條長長的白色的隊伍出現在大路的盡頭時,向後退了一步,輕輕將院門關上。他仰望蒼天,然後閉起雙目,用雙手上下磨擦著冰涼而瘦削的面頰。

那支隊伍像一股水流向油麻地流來。

一個孩子先發現了這支隊伍,轉身向鎮里的人們大聲喊:「你們快來看呀!」

接下來,許多人看到了這支隊伍。於是油麻地到處響起撲通撲通的腳步聲,寧靜的早晨陷入一片喧囂與不安。

所有人家,男女老少,都紛紛跑出家門,涌到鎮前的大橋頭,無聲地望著這支隊伍。

劉家是劉家橋的大姓,劉家橋的居民,十有**姓劉。而劉金扣一門,又是族中之大族,光劉金扣親兄弟就有八個。這一族代代興旺,都是兄弟眾多,惟有到了劉金扣這一代,香火清淡,兄弟八個,五人成家,但各家都只生了一趟女兒,就劉金扣一家生了兒子。由老太爺取名為東子,劉家上下,將其視若眼珠。

這一行人,百數以上,皆著白色喪衣。衣,長而松,隨風飄飄。前頭四位青年男子,抬一口還散發著木頭香氣的新棺。因棺中死者為八歲小兒,棺材便做得十分的小巧秀氣,一頭大一頭小,頭大的一頭沖向前方,棺放在四人肩上,在藍天白雲的背景之下,赫然在目。緊跟棺后的是年邁的老太爺,接下去按輩分與親疏一一排列。老太爺步履蹣跚,拄一根高高的拐杖,身旁各有一個人輕輕攙扶著。隊伍中,有一些悲痛欲絕的女人,已無明亮的哭泣之聲,沙啞,接近無聲,身體顯得虛弱不堪,或是扶助,或是被另外的雖也悲痛但還不至於悲痛得身如抽絲的女人無聲地攙扶著。

油麻地的田野因為這支白色的隊伍而顯得天地明亮,草木清新。

走近油麻地時,這支隊伍的行進速度顯得更加緩慢,彷彿在故意煎熬油麻地人的心。

隊伍走上了鎮前河上大橋,於是一行白色的影子倒映在早晨平靜而淡漠的水面上,驚走了幾隻覓食的鴨子與鵝。

這支隊伍幾乎是無聲的,幾位女人的低低的沙啞哀鳴,更將山一般的沉重壓到了油麻地人的心上。

陌生的腳步聲叩擊著油麻地的橋樑與被夜露打濕的土路。

與所有的油麻地人都翹首觀望相反,所有的劉家橋人都低著頭,彷彿那八歲孩子的魂靈被大地吸去了。

油麻地的人,不分男女老少,皆被一種凝重的氣氛所感染,無一人再說話,甚至連狗都不再吠叫,蒼天之下,就只有一個沉寂到幾近死亡的世界。

這是一支被精心組織的隊伍。

這支隊伍沒有表現出任何的魯莽與瘋狂,沒做一點點狂暴的動作,而是平靜地很有秩序地進入了油麻地鎮。他們踏上了油麻地鎮那條長長的由古老的大青磚鋪成的街面。

所有的鋪面都開著門,但他們目不斜視,目光里只有腳下這條被腳磨亮了的街道。

油麻地的人分站在街的兩側觀望著。

范瞎子站在巷口,不住地眨巴著眼睛。

二傻子出人意料的安靜,腰間那支一年四季不分晝夜昂舉的槍也都垂掛在褲襠里。

隊伍從街的這頭遊行到街的那頭,再從街的那頭遊行到街的這頭,然後走向鎮委會。

鎮委會大門緊閉。

這支隊伍就長時間地站在鎮委會的大門口。

劉家老太爺有點兒站不住了,雙腿顫抖,兩個年輕人立即將他架住。他用手顫顫巍巍地指著那塊鎮委會的牌子,於是,從隊伍里衝出來兩個年輕人,將鎮委會的牌子猛地摘下,砸在了地上。牌子裂縫了,但未斷折,於是又有兩個年輕人衝出來,將牌子撿起,一人握住牌子的一頭,將牌子橫在空中,向一棵大樹衝去,就聽見咔吧一聲,被大樹攔腰折斷,並嘩啦啦震下無數枯葉。他們將斷折的牌子憤然摜在地上,又狠狠地踩了幾腳,轉而沖著緊閉的鎮委會大門大叫:「杜元潮,站出來!」

隊伍怒吼了:「杜元潮,站出來!」

聲音震得鎮委會的屋瓦嗡嗡作響。

杜元潮當然不會站出來。不是因為膽小,而是他不能讓油麻地的人看到他可能被這群發了瘋的人肆意糟蹋。他心裡非常清楚,此刻他一旦出現,劉家的人就會蜂擁而上,揪他衣領,扯破他的衣服,扇他的耳光,往他臉上吐唾沫,在他臉上抓下血痕,對他推搡謾罵,將他那副每時每刻都很在意都很講究、一絲不苟的形象徹底毀掉。於是,他在聽到了風聲后,沒作絲毫反對,就接受了朱瘸子朱荻窪的建議,上了一隻由朱荻窪搖來的烏篷船,進了蒼蒼茫茫的蘆葦盪。

那支隊伍的怒吼聲是無效的,於是一群人合力撞開了鎮委會的大門,衝進鎮委會,將掛在鎮委會牆上的一面面錦旗統統扯下,或撕成爛片,或踩在腳下。辦公桌一張張被推倒,電話機被扔出窗外,幾隻暖水瓶被砸得粉碎,周禿子的算盤被摜在牆上散了架,算珠滾了一地……男女老少七手八腳,直將鎮委會打得片甲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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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靈魂和慾望浸潤在雨中的佳作:《天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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