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吊子雨8(1)
油麻地若是碰上晴天,那可真是晴天。天藍得油汪汪的,柔軟的雲彩猶如閑散在草地上的綿羊,舒緩地移動著。那陽光純凈得彷彿是先穿過清澈的水爾後才灑向大地的。一連許多天,天天晴朗。由於這時溝河似網,經太陽一曬,水汽蒸發到天空里,空氣濕潤得讓人愜意,而草木也活活潑潑地生長著。遊動不止的綠意,將一番只有這片土地才有的生機顯示在莊稼地里、河堤上、人家的屋前屋后……
在如此風景之中,邱子東家的窩棚就顯得更加的凄涼。
新屋已不可能再建,老屋也不可能再恢復,邱家能夠擁有的也就只有這個窩棚和一些從葉家渡的工地上運回的碎磚爛瓦。
沒有幾天時間,邱子東的背都似乎有點駝了,面色發枯,黯淡無光,眼睛里也沒有了往日的自信與自傲,只剩下了漠然與木訥。從前,他往人群中一站,立即就能與眾人區別開來,有一種鶴立雞群的超凡脫俗。他的形象,他的言談舉止,使所有油麻地的人深知,他固然是一個油麻地人,但絕非是一個一般的油麻地人。他們甚至沒有將他看成是他們這個群體中的一員,而用心悅誠服的目光仰望著他。與面容可親、遇到長者更是親切的杜元潮相比,邱子東離他們似乎有點遙遠。這種感覺,部分來自於歷史:邱子東曾是富甲一方的邱家大少爺。
而現在的邱子東,則是芝麻掉在芝麻里,雞在雞群里,與一般的油麻地人相比已看不出什麼區別了。從前,若來一個外鄉人,即使邱子東混雜在人群里,人家也能一眼就辨別出他是油麻地的主人。而現在若來一個外鄉人,大概不會再特別注意到他了。
一天的許多時間裡,邱子東就是背對著窩棚蹲在窩棚前,一支接一支地抽煙,樣子很像一隻守候在巢旁的鳥,而那巢是已遭風雨侵襲之後隨時都可能散架的危巢。
這些日子,老態龍鐘的邱半村對兒子的態度十分的對立。他不與兒子說一句話,不是呆在黑暗的窩棚里生悶氣,就是顫顫巍巍地站在窩棚前兩眼發直地望著油麻地的天空。如果兒子出現在他的面前,他會不由自主地顫抖得更加厲害,並斜眼冷冷地看著兒子,渾濁的口水順著歪斜的口角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邱子東很麻木,並沒有覺察到父親的態度。
這天,因為柴草有點潮濕,加之窩棚里只有一口沒有煙囪的灶,邱子東的老婆在燒火煮飯時,滿窩棚里都是煙,嗆得邱半村連連咳嗽。邱子東的老婆勸了他半天,才總算將他勸了出去。走出低矮的窩棚后,他還在劇烈地咳嗽,而此時,邱子東出現了。他一下子不再咳嗽了,冷冷的目光卻隨著兒子身影的移動而移動著。當邱子東走過他的身邊時,他突然舉起了手中的拐杖———他本想將拐杖用力擊打在兒子頭上的,但拐杖卻顫抖著停在了空中。
邱子東吃驚地望著邱半村。
邱半村瞪著兒子,身體搖晃猶如立在浪頭上。他從牙縫裡擠出一句:「你……你個敗家子!……」拐杖從手中滑落下來,隨即身體在一陣搖晃之後撲倒在了邱子東的腳下。
邱子東大聲叫著父親,立即俯身將邱半村抱了起來。他的老婆聞聲跑出窩棚,幫著他將邱半村抱到黑暗角落裡一張搖晃的床上。
過了半天,邱半村才長嘆一聲,漸漸清醒過來,但從此就再也不能下床了,而只能靜靜地躺在黑暗裡聽風吹過窩棚時發出的嗚嗚之聲。
邱子東又開始扛著獵槍打獵了,並且更加地痴迷。鎮委會開會時,他常常缺席。他對通知還是不通知他參加會議,顯得並不特別在意。有時,他會得到開會的通知,等到開會的時間到了,他竟扛著獵槍直接出現在會場上,那時,槍管上也許會掛一隻還在滴血的野兔或一隻野雞。他絲毫也不在乎油麻地老百姓的眼光,就這樣扎一根掛著葯葫蘆的寬腰帶,將褲管緊緊束起,肩扛一桿獵槍,走在田野上,走在村頭與村巷裡。
當他走進林子的深處或是蘆葦盪的深處時,則會立即跌入無邊的孤獨之境。那時,他會覺得天地之間荒無涯際,一切生命皆已逝去,就只剩他孤家寡人喘息於灰白的天色之下。一種絕望感會緊緊扼住他的喉嚨,使他氣喘不勻。此時,他會轉動身體,四下眺望,希望能有人的面孔出現,哪怕是杜元潮。他的心中不再有仇恨,不再有一個仇敵,而只有荒涼與虛空。
這天,他因追一隻野兔而進入了蘆葦深處,當時天色陰沉,瘋狂生長的蘆葦遮天蔽日地將他重重圍住。他忽然覺得自己猶如一隻迷失的羔羊再也找不到出路,心不禁一陣驚悸。他放棄了那隻已經中槍的野兔,看著它一瘸一拐地朝一片草叢跑去。他兩腿發軟,只好抱著槍在一座老墳前坐了下來。那隻野兔發覺身後不再有人追趕,也癱瘓在草叢邊,並掙扎著抬起腦袋朝這邊張望著。邱子東看到了一雙琥珀色的眼睛,那眼睛里有無盡的哀怨,他的心禁不住一陣發抖。野兔緩過一點勁兒之後,終於鑽進草叢。在它最終消失於草叢之前,它再度抬起腦袋朝這邊張望了片刻。
邱子東低垂著腦袋坐在老墳前,耳邊是蘆葉相摩而發出的沙沙之聲,這沙沙之聲單調而枯燥。
黃昏時,他隱隱約約地聽到前村后舍呼雞喚牛的聲音,顯得獃滯的雙眼漸漸鼓脹起來。
他將獵槍的槍管放到了下巴下,然後脫掉了鞋子。他活動了幾下似乎有點麻木的腳趾,心頭湧起一種滾燙的衝動。時間在蘆葦葉上走著,留下雨樣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