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蒲雨2(2)

香蒲雨2(2)

這口停放在屋裡的棺材,就在大水湧入、房屋坍塌的那一頃刻,猛然一躍,衝天而起,然後沉穩地飄浮在水面上,已有好幾個時辰了。在這段時間裡,它的漂流非常神秘———

人們並未立即看到它,它好像漂遠了,突然覺得走錯了路,又沿原路返回了。

黑漆棺材在水面上晃動著,那群白鴿也隨之晃動著。

一個滿手泥污的孩子從堤邊拾了一塊瓦片,向黑漆棺材砸去,那群白鴿受了驚嚇,呼啦飛起,猶如一朵碩大的蓮花在水面上猛然盛開。

或是風向的原因,或是水流的緣故,或是風向與水流的相互作用,黑漆棺材在非常靠近人們的水面上竟然停住了,彷彿有根無形的纜繩在水下拴住了它。水流中,它的優美搖晃,使人想到了搖籃。

那群與杜元潮朝夕相處的鴿子,飛上天空,盤旋了兩圈之後,便飛遠了。人們一直翹首望著它們,當看到它們飛得了無痕迹時,心中不免有點酸疼與失望。但,就當他們一個個搖著因仰視而有點僵硬的脖子,打算仔細瞧瞧黑漆棺材時,卻驚喜地發現,那群鴿子,幽靈一般,從天邊又再度出現了———

初時,它們只是一顆一顆的黑點,接下來漸漸變灰、變白、變得雪白。遠走高飛的它們好像又突然想起了杜元潮,急急切切,一路飛回,直飛臨黑漆棺材的上空。它們是杜元潮的心肝哩,寶貝哩。它們上下盤旋著,幾次要落在黑漆棺材上,又幾次飛起。起起落落,那棺蓋上就一次又一次地蓮花盛開,景象煞是迷人。閃閃發亮的雨幕,彷彿是絲織的透明通天帘子,而它們的點綴,彷彿是在這帘子上綉了朵朵素潔的白花,風吹時,這綉了朵朵白花的帘子還會輕柔地飄動起來。

那群鴿子終於落在了黑漆棺材上,併發出含糊不清的咕咕聲。

風大了起來,停泊在那裡的黑漆棺材似乎有了動力,稍微顫動了一下,又接著在人們的視野里向前悠然而去。

大堤上,一棵衰老殘敗的柳樹下,原鎮長邱子東拄著拐棍(一根臨時從樹上扳下的杈枝),望著水面,已默不作聲地站了一個多小時了。雨雖然不大,但他的衣裳卻早已淋濕,緊緊地貼著他過於瘦薄的身軀。他不屬於那種臉盤很大的人,他的臉盤偏瘦偏長,線條分明,是那種精明強幹的人才具有的臉盤。他個頭很高,即使現在他的背已經駝了,腰也微微有點彎了,但看上去仍然很高。想象他年輕時是何等的英俊,又是何等的神采飛揚,是件很容易的事情。他赤腳站在爛泥上。即使已在近七十歲的年紀上,那雙腳的形態,也仍然是好看的。這雙在鄉野的田埂、河岸邊走了一輩子的腳,全然不像一雙鄉下人的腳,腳板長而薄,腳弓弧度大而柔韌,腳指頭分明而又圓潤。然而,這一切,包括他的智慧、耐心與韌勁,似乎隨著杜元潮的寂然,都已變得輕如紙灰,毫無意義。他是惟一隻看著黑漆棺材而不說一句話的人。黑漆棺材在他的眼中並不十分鮮明,只是黑乎乎的一團,而正是黑乎乎的一團,在他的視野里就越發的顯得龐大,令他雙目發脹。望著黑漆棺材,聽著白鴿偶爾飛起的羽聲,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來的是漠然與綿綿不盡的迷惘。他看到黑漆棺材又緩緩移動時,顫動嘴唇,想說什麼,可還未等他說什麼,就先有人說話了。

「別讓它漂走了,還沒有下葬呢。」

說話的是朱荻窪朱瘸子。他跟隨杜元潮,在油麻地做了幾十年的勤雜。這地方的鎮行政,往往都會安排一個這樣的角色,他們不參加生產勞動,跑跑腿,送送信,端端茶,燒燒飯,有時還會幫助鎮里的頭頭腦腦家裡干點活。職務名稱是自定的,叫「通訊員」。朱荻窪在杜元潮的前任李長望時就開始做通訊員了———做了一輩子通訊員。

朱荻窪的話似乎沒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他又補充了一句:「它要漂遠了。」

朱小樓說:「漂遠了就漂遠了唄。」

「這算什麼話呢?」朱荻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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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靈魂和慾望浸潤在雨中的佳作:《天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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