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雨1(1)
油麻地鎮到處長著楓樹,並且都是一些很古老的楓樹。樹榦粗碩、枝葉茂,夏天時,能遮出好大一塊陰涼地,如果是一個剛學會走路的孩子,要走出這塊陰涼地,似乎要花上半天的時間。深秋,枯葉隨風而落,地上都是,也無人打掃,踩在上面沙沙作響,柔軟如踩在雲彩上。
這年的楓樹展葉,是在一個陰雨連綿的暮春進行的。雨不大,但卻下個不停。那些長在橋頭、院里、屋后、塘邊、大路旁的楓樹,被雨一天到晚地濕潤著,眼見著眼見著,那樹榦樹枝泛出鮮活的光澤,眼見著眼見著,枝頭冒出了葉芽,眼見著眼見著,那芽越長越突出,忽地,展開了,展成一片小小的、油亮亮的嫩葉。
就在這楓樹向油麻地人顯示一派勃勃生機的季節里,邱家卻於一夜之間破敗了。
邱家的木行,已經營三代以上,傳至邱半村手上時,其家業已厚實得令人眼紅。然而,邱家的任何一代人,都不及邱半村的心路大和富有心機,祖傳的家業到了他這裡,如日中天。油麻地的人以及油麻地以外的人,在談論邱家財富時,都會有人說:「瞧人家的名字起的!
半村———油麻地一半的財富都是他邱家的。」
邱半村卻並不滿足,他要超過程瑤田,要遠遠地超過,不光有錢,而且還有良田,與程瑤田一樣多的良田。有錢不如有田那麼踏實。
初春,遠方的一個朋友給他一個訊息:現在有一批上等的珍貴木材,正在兩千裡外的地方堆放著,等待著一個大買家,價錢合適,但那個木材商只堅持一個條件,要買就全都買去,他要將這筆生意做得乾脆利落,不想拖泥帶水。那位朋友如數說出了總價,邱半村聽罷,半天,嘆息一聲,搖搖頭:「我到哪裡去弄這麼多錢?罷了罷了。」那位朋友說:「數目是大了點,可是你想過沒有,這批木材一出手,你邱半村就不是邱半村了。」邱半村依然搖了搖頭:「不可貪心,不可貪心,我也沒法貪心。」
可是,過了三天,邱半村卻日夜兼程,找到了那個木材商,說要看看貨。木材商將他領到了江邊。望著那堆木材,他兩腿發軟,竟拉不開腳步。堆得像山一樣高的木材,好到絕頂的木材!邱家祖祖輩輩與木材打交道,材相、材品、材質,邱半村是一眼便能看出的。這木頭,是那種砍掉一棵少一棵的木頭,是幾十年、上百年、幾百年才長那麼一根的木頭。
邱半村繞著木材堆轉了幾圈,不時地用手拍拍其中一根。他對那位木材商說:「我不還你價,不還你價。」他讓那位木材商先回去,說自己要在木材堆旁呆一會兒。木材商說:「也好。」說罷,留下邱半村一人,轉身走了。
邱半村爬到了高高的木材堆上,望著川流不息、滾滾東去的大江。他順著大江,向東眺望。他知道,木材從這裡下水,紮成排,然後憑藉江水的力量一路東去,然後入大河、小河,兩三個月後,木排就會停泊在油麻地鎮前的大河上。當時還在冬春交替之際,寒風強勁,凍得邱半村瑟瑟發抖,他終於結束眺望時,軀體已麻木得幾乎無法站立了。
回到油麻地,他將所有的錢聚攏在一起,又將家產的大部分抵押給城裡的錢莊,終於將錢湊足,帶了管家以及雇來的十八名放排工,日夜兼程,重回堆放那堆木材的江邊。交錢、點貨,一切安排停當之後,邱半村向十八名身強力壯的放排工躬身抱拳:「拜託諸位了,拜託了!」又將管家拉到一邊,輕聲叮囑:「大江大河的,一路風餐露宿,他們是很辛苦的,手頭要寬鬆一些。」
邱半村走陸路回到油麻地后,顯得十分平靜,只在心裡一天一天地計算著那浩浩蕩蕩的木排的行程。
一天又一天……
雨淅瀝淅瀝地下著,院牆外的楓樹很快就要展葉了。
邱半村望著雨中的楓樹說:「那列木排,再過幾天,就要出江入河了。」
又過兩天,院中的楓樹展葉了,微雨之中,一副怯生生的樣子,好讓人喜歡。當時,邱子東正與采芹在楓樹下玩耍。望著這對小兒女,邱半村的心情好得出奇。他做夢都不會想到,差不多與此同時,千里之外的大江上,那列木排崩排了!
暴雨十日不斷,江水怒漲,濁浪滔天。木排在江上搖擺顛簸,一路張狂不馴。十八名放排工猶如駕駛一頭水上怪獸,累得精疲力竭。臨近河口時,兩岸青山聳立,江面忽地變得狹窄,那江水即便是寬闊之處,也早已洶湧澎湃,如今水道一下收緊,便大吵大鬧,撒瘋耍潑,猛烈撞擊山崖。萬年山崖,銅牆鐵壁,並不在乎江水的撞擊,倒是江水弄得粉身碎骨,水面上一時白浪排天,漩流密布,險象叢生。
木排剎不住地奔突而下。十八名放排工,或握竹篙,或掌舵,叉開步站好,圓睜,隨時準備伸出竹篙去抵擋山崖。木排幾次一頭扎向山崖,又幾次被放排工們將它逼向正道。經過最狹窄的一段江面時,流速猛地加快,木排與山崖擦肩而過,放排人眼中的兩岸青山一閃而過,岩石樹木都成了模糊的影子。
木排再一次自殺一般地撞向山崖,而這一回是死定了。
放排工揮起竹篙,一齊抵著山崖,可木排鐵了心要撞山崖,借著江水的怒氣與暴力,無論放排工們怎麼用竹篙去抵著山崖,它卻一寸不肯後退。竹篙一支支彎成巨弓,隨著其中一支咔吧一聲斷折,其他的也一根根相繼斷折,只是一瞬間,木排便猛烈地撞在了山崖上,也是一瞬間,本來扎得十分牢固的木排在一陣巨大的震動之後,轟然崩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