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雨5(1)
這一年,雨水充沛。說是充沛,但又不是那種猛虎下山、暴獸出林的下法,而是溫和地、均勻地、絲絲拉拉地下著。說是有雨,人們照樣不在乎地在路上行走,在田裡幹活。說是沒雨,在外面走上半天,也會濕漉漉的像從水裡打撈上來的一般。從楓樹展葉始,這樣的雨,就在下,剛要停息,西邊天空,那淡墨樣的雲,又會柔和地垂掛下來,還未等地干,雨又下起來了。就這樣地,一直下到楓樹葉開始變紅。
這一年,油麻地五穀豐登,人丁興旺。
莊稼成熟時,滿眼的金,滿眼的銀。
家家有土地,人人有勁頭。油麻地從未有過如此的快樂,如此的興奮。人們被一張金光閃閃的無形的巨網聯結了起來,一切都被重新安排、重新組織了,連歌聲都是如此。以往的油麻地的歌聲,是零散的,色情的,頹廢的,甚至是無恥的。然而,現在的歌聲被彙集到了一起。場院上,經常是全村的人集合在一起,在統一指揮下用各種各樣的嗓門,盡量咧大嘴巴,盡量面孔朝上,盡量往高里扯,合唱聲震天動地,並且都是一些簡潔而直率的新歌,能唱得世界大放光明,能唱得山青水綠、百鳥朝陽,能唱得眼中淚花盛開猶如璀璨的鑽石。
天也大,地也大,無一樣不大。
柳家二傻子跟著興奮,那根似乎變得更為粗壯的「桅杆」常是撐得風帆飽滿,不知害臊地在人群中亂頂亂擠。見了姑娘小媳婦,竟然不要臉地雙手端「槍」,嘴角流涎,色迷迷地笑著,叫著。
就這樣子,到了楓樹葉一片一片皆紅透了時,一切慢慢地穩定了下來。
油麻地辦起了油麻地歷史上的第一所小學。李長望說:「油麻地的孩子必須一個個都是讀書識字的人。誰敢將娃憋在家裡放牛放鴨不讓上學,我敢用皮帶抽他!」
學校蓋在離鎮子有一段距離的風水寶地之上。
油麻地與程瑤田似乎不共戴天,但油麻地對采芹卻是寬容而憐憫的。在上學問題上,采芹與所有窮人的孩子一樣,享有同等的權利。從前,采芹與油麻地的孩子們接觸不算很多。
當油麻地的孩子頭頂一片藍天,在村巷與野外到處奔跑玩耍時,采芹的活動範圍一般不超出程家大院,只是在杜元潮住進大院之後,她才常常跟著杜元潮跑出大院。采芹永遠是乾乾淨淨的,像是被晶瑩的白雪洗出來似的,她無法站到那群整天泥猴一般的孩子們中間。她一旦出現,孩子們就會下意識地往後退去,而一旦她走過來時,他們就會很識相地閃出一條道來。每逢這時,采芹眼中有的只是惶惑與寂寞,並不快樂。當程家大院出現杜元潮時,那日子才一天一天地變得生動與有意思起來。現在,她要與油麻地的孩子們整天混在一起了,這是她所渴望的。然而,她很快感覺到,油麻地的孩子們並不接納她。他們似乎得到了一個無聲的指令,在聯合起來疏遠她。她成了一朵雲———惟一的一朵白雲,在空無一物的天上,空悠悠地飄著。她成了一隻鴿子———惟一的一隻白鴿,四周是莽莽蒼蒼的林木,倒也有許多飛翔的鳥類,但都不與她同類,她只能獨自飛行,聽雙翅在空氣中劃過時發出的寂寥之聲。
只有兩個孩子會不時地與她同行,一是杜元潮,一是邱子東。
疏遠並沒有能夠滿足油麻地的孩子們的**。他們對采芹有一般莫名的惱怒,甚至是仇恨。原先,他們夠不著她,而現在,她忽地失去了飛翔能力,一下跌落在了他們中間。她還是那麼的乾淨,那麼的潔白無瑕,那麼的與眾不同,這很讓他們生氣,氣得牙根子痒痒的。
這天傍晚,放學回家的路上,采芹正獨自一人往家走著,一群早走在前面的孩子將她攔住,為首的是李鐵匠的兒子李天猴。原先沒學校,即使有學校,也念不起,李天猴上學念一年級時,已十五六歲了。比他小的男孩在河裡看見過光屁股游泳的李天猴,然後爬上岸,很神秘地說:「李天猴那兒已長毛了。」李天猴聽到了,爬上岸,自己低頭仔細看了一陣,然後很驕傲地說:「真的哎!」那時候,像李天猴這麼大的才上學的有的是。他們高高大大地走在一群比他們矮一頭兩頭的孩子中間,樣子顯得十分滑稽。這些顯得笨拙的大孩子,是沒有幾個肯將心思用在學習上的。
李天猴直挺挺地躺在路上。
高高矮矮的男孩女孩們則遠遠近近地站著。
采芹走過來了。
李天猴死人一般,動也不動。
采芹放慢了腳步,下意識地前前後後地眺望著。
杜元潮與邱子東還沒有走過來。
采芹幾乎是以挪動的方式行進著,在離李天猴一米遠處,她停住了。
一個小女孩輕聲說了一句:「小地主!」
許多女孩跟著輕聲說:「小地主!」
采芹低下了頭。
李天猴突然翻身,從仰卧改為趴在路上。他抬起頭翻起眼皮,朝采芹看著。
采芹有點兒害怕,往後退著。
李天猴並沒有站起,卻像一隻四爪著地的動物,脊背一拱一拱地朝采芹迅捷地爬去。
采芹跌倒了。
李天猴往前一撲,雙手按住了采芹的雙腿。
采芹掙扎著想爬起來,但雙腿被李天猴死死抱住,哪裡動彈得了。她轉而向一旁以各種姿勢站立著的女孩們求救似的望著。然而,那些女孩,要麼扭過頭去,要麼撇撇嘴,要麼一副什麼也沒有看見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