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雨/梨花雨2(1)

鬼雨/梨花雨2(1)

天又下雨了,一天一天地下,但下得蹊蹺:夜裡下,白天不下。早晨起來,見著分明是一個晴朗的天氣。接下來的一天,都是天如青石,日如金盆,空氣透明如玻璃,一眼能看到五六裡外的煙樹與村落。即使到了傍晚,也沒有一絲一毫要下雨的跡象,紅日西沉,霞光如鳥,飛滿天空。甚至是在睡下后,也還聞不見雨來之前的氣息,月亮在窗前飄著,輕盈如薄薄的銀片。然後是整個村落終於困了,男男女女沉沉睡去時,轉眼間,月黑風高,雨的氣息從北方隨風而來,飄滿了一望無際的平原。

這雨下得陰鷙。鬼雨。

嘩啦啦地下,全沒間隙。覺輕的醒來了,聽見了雨打蘆葦的聲音,雨打水面的聲音,雨打木船的聲音,雨打屋瓦的聲音,雨打窗戶的聲音和檐口雨滴串串落在地上發出的撲嗒撲嗒的聲音。聽著,有點兒驚心,有點兒擔憂,但聽著聽著,又睡著了。後來,也許會再醒來,也許就一直睡到天明。那時,天竟無一絲陰雲,心裡便會有一陣奇怪,但過不一會兒就忘了,只去想這個白天里要做的事。這夜間的雨聲,也會鬧人,鬧那些年輕人。醒來了,醒來之後並不去想雨,只想一件事,一件見不得人的事。翻來覆去地想,想得心慌慌地跳,想得一手緊緊攥住襠下一堆土丘,或一手緊緊捂住腹下一片水灣。雨聲越大,心越慌慌亂跳。結了婚的,本是累極了沉入了酣睡,現在醒來了,朦朧中又動了心思,於是男人就摟住欲醒非醒、**溫暖的女人,也不問女人煩不煩,就一門心思地去做他喜歡的事。女人先是昏昏糊糊任由他笨手笨腳地去搬弄,但,過不一會兒根根神經都被喚醒,迎向男人,聽著雨聲,滿足著自己,也滿足著男人。他們起來得比誰都遲,起來時已日上樹梢三尺了。

這雨就這樣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下著。

下著下著,小河滿了,大河滿了,等到接二連三地倒下幾幢破舊的房子,麻痹了的人們才忽然地警覺起來:再這樣下去,油麻地又要泡湯了。

在這些讓人迷糊與鬆懈的日子裡,只有杜元潮與邱子東二人是清醒與緊張的。但並不是因為雨要淹沒油麻地。這兩個看上去書生氣十足、乳臭未乾的年輕人,在做著一件油麻地人想都不敢想的事。他們要改寫油麻地的歷史。他們在做這件大事時,沉著,周密,滴水不漏,了無痕迹。等到水落石出、事情突然發生並有了結果的那一天,油麻地的人定會大吃一驚。他們將在那一刻才知道,在過去的日子裡,他們忽略了兩個人———兩個穿得乾乾淨淨、斯斯文文、悠閑自得的人,其中一個說話還結巴。

這兩個人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早日結束李長望統治油麻地的日子。

也許,只有李長望一人對他們是有所認識的。他在表面上藐視,實際上,內心深處隱藏著對他們的擔心與憂慮。他的直覺告訴他,這兩個文弱之人,絕不可等閑視之。他們也許是油麻地歷史上最不可藐視的人。他們看上去很輕,輕如葦絮,而實際上很重,重得令人心裡發堵,尤其是那個說話結巴的傢伙。他必須關上柵欄,絕不能放他們回油麻地,必須讓他們永遠在油麻地以外的地方遠遠地轉悠著。他們靠近油麻地一寸,對他來說就是多一寸危險。

現在,暑假、寒假,他們儘管會呆在油麻地,但這只是因為他們家在這裡。他們並沒有機會參與油麻地的生活,而油麻地的人也會因為他們在外地工作,而自然而然地將他們排除在油麻地的生活之外。他們只會像兩隻飛來飛去的鳥,卻無法落到樹上,更無法使樹成為他們的永遠的樹,在樹上做巢。

杜元潮與邱子東再也沒有向李長望提回油麻地的事。他們顯得很安靜,安靜得像牆角上的蛛網。遇到李長望時,一如往常那麼謙恭,親切而略帶諂媚地叫一聲「書記」,然後目送著李長望從他們身邊腳步有力地走過。李長望似乎對他們也有點兒尊重起來,會朝他們點點頭。一次開大會,牆上要貼幾張標語,正巧杜元潮與邱子東走過,李長望說:「請杜老師、邱老師幫個忙吧。」杜元潮、邱子東都能寫一手好毛筆字,尤其是杜元潮,他的毛筆字是與采芹在一張案子上學得的,是有來頭的。他們說「怕是寫不好」,但還是很認真愉快地寫了,寫完后,一個勁地向李長望說:「寫得不好。」而那時,杜元潮與邱子東早將利劍拔出劍鞘,死死握在手中,都已握出汗來了。

采芹似乎看出了什麼,一回在路上遇到杜元潮,擔憂地問:「你們兩個,好像在做什麼。」

杜元潮微微一震,隨即一笑:「我……我們能……能做什……什麼?」

采芹睜大了眼睛望著杜元潮。

「真……真的沒……沒有做……做什麼。」

采芹將信將疑。

杜元潮坦然一笑,走了。

就像這鬼雨一樣,白天,杜元潮和邱子東二人總顯得無所事事,很輕鬆地在村巷裡溜達著,或站在河邊看十幾隻小船催迫著魚鷹在水中抓魚,或站在樹下看一個小孩爬上樹頂掏喜鵲窩,或在一夥玩骰子耍錢的人背後站著看熱鬧———只看,很少插嘴。完全是一副假期回家休息毫不介入的樣子。而天黑雨來之後,他們就會走進寂寥的深巷,然後消失在雨幕中、黑暗裡。有時,他們是分頭行動,有時則一起行動。沒有人知道他們最後究竟去了哪兒,又幹了些什麼。杜少岩見杜元潮深夜濕漉漉地回來,便問道:「去哪兒啦?」杜元潮答道:「沒……沒有去哪兒。」「沒有去哪兒,衣服怎麼濕了?」杜元潮說:「該問……問的問,不該問……問的就別……別問!」邱半村也一樣地追問邱子東,邱子東一抹腦門上的雨水:「問那麼多幹什麼!」直到李長望出事、油麻地翻天覆地,杜元潮與邱子東究竟在那些下著雨的夜晚做了些什麼,也仍然還是個謎。事後,杜少岩很用力地想,才想起惟一的一件可與李長望的出事聯繫起來的事,那就是從外地幹活回來的三木匠曾對他說過:「你家元潮,那麼晚了,敲周禿子家的門,有什麼事嗎?」而邱半村也只是很勉強地想到了一件可與李長望的出事聯繫起來的事,那就是半夜去遠村殺豬的屠夫朱小樓曾對他說過:「我在李長望家屋后的樹林里,好像看到你家邱子東了,還有一個人影,不知是誰。」而關於杜元潮、邱子東使用了什麼樣的計謀與手段獲得一顆又一顆射向李長望胸膛的子彈的,除了當事人,包括杜少岩、邱半村在內的油麻地人更是一無所知。在李長望徹底完蛋之後,油麻地人惟一的感受就是:杜元潮與邱子東這兩個人實在是好本事,尤其是杜元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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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靈魂和慾望浸潤在雨中的佳作:《天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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