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雨/梨花雨8(2)
手電筒光便將興趣轉向了對李長望的搜索上。
早有人將李長望亂丟一地的衣服與皮帶抓在手中,說著:「看他能往哪兒跑!」
手電筒光照到了被撞開了的後窗。朱小樓發一聲喊:「追!」隨即,屋裡的人丟下了譚月月,轉身往外跑。黑暗裡,有幾個男人望著牆角里的那個女人,又心顫悠悠地站了一會兒,才轉而去追趕捉拿李長望的滾滾人流。
李長望在樹林里跑動著。
無數的手電筒光中,不住地閃現著樹榦、在樹榦與樹榦之間的縫隙中閃動的李長望。一會兒看到的是他的脊背,一會兒看到的是他的雙腿,一會兒出現在手電筒光中,一會兒又在手電筒光中消失,而這時,手電筒光就會游移不定地尋找著,直至他的身影再次出現與閃動。
無數的人跑動在樹林里,地上是積水與落葉,腳下發出一片撲嗒撲嗒、咕唧咕唧的聲音。人們不時地撞到一棵樹上或碰到一根橫枝上,於是,樹葉上的水珠就紛紛滾落下來。一時間,這樹林里彷彿忽然有了許多拚命跑動的野獸。
沒有喊叫,只有腳步聲與喘息聲。
李長望覺得後面是席捲而來的風暴,是一瀉千里的黑潮。他必須迅捷地跑掉,跑出手電筒光可以照及的範圍。他有一身強健的體魄,兩條多毛而肌肉發達的長腿,在從前的歲月中,曾許多次幫他逃避過尖嘯的子彈與鋒利的大刀。雖然在這許多年裡,這雙腿沒有再像從前那樣玩命地奔跑過,但現在一旦如此奔跑起來時,依然是油麻地的一般男人們所不及的。他對自己的跑動很滿意。一絲不掛,赤條條地於夜雨中奔突,他的感覺非常特別。他覺得自己是一條魚,一匹馬,每一次的穿行與躍動,都會給他帶來一陣小小的興奮。他甚至忘記了他身後如大群豺狗向他不屈不撓地追趕過來的男人們女人們。他奔跑著,不停地奔跑著,彷彿即使後面沒有追趕他的人群,他也會這樣奔跑下去。雨落在那具剛才還在火一般燃燒的身體上,是很愜意的。身體漸漸變得清涼與安靜。兩腿間的那個風流種子,在跑動時不住地如鐘擺一般擺動,輕柔地敲打著兩條大腿光溜溜的內側。他一次又一次地清楚地感覺到了它。他在心裡埋怨著它,甚至詛咒著它,但同時想到了它曾給他帶來的雄壯感與盪徹全身欲死欲活的爆炸感。
依舊是無聲的追趕。無數的手電筒光,像無數支燒紅了的長矛向他直刺而來。
穿出樹林,跑過一條不長的田埂,李長望跑進了一處蘆葦叢。他用無數次地摟抱過槍與女人的雙臂,有力地撥開茂密的蘆葦,向前急急穿行。葉片像刀片一樣划著他的肌膚,雨水與汗水流過傷口,腌得肌膚更加疼痛。但此刻,他需要這樣的疼痛。有片刻的工夫,他停了下來,因為頭年的蘆葦茬戳傷了他的腳,不是一般的戳傷,似乎是穿透了腳板的洞穿。尖利的疼痛使他幾乎昏厥,冷汗頓時汩汩而出。他蹲下來,用手摸了摸,腳板黏糊糊的。他將手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聞到了一股血腥味。他幾乎想放棄奔跑,就蹲在這黑暗的蘆葦叢里等待人群的到來。但,他還是站了起來,他不想就此了結一切。他踉踉蹌蹌地跑著,偶爾揚起頭,張開大嘴,接一些雨水以濕潤干焦冒煙的喉嚨。
已聽見沙啦沙啦的蘆葦葉的磨擦之聲,這說明,跑在前頭的人已經進入蘆葦叢。
李長望不由得加大了力度,蘆葦如劈開的浪紛紛倒向兩側。
穿過蘆葦叢,又跑過一片荒地,他看到了高高的河堤。
假如現在是白天,假如李長望能回頭觀望,他一定會為眼前的情景而感震撼,就會頓時失去力量,然後慢慢跌倒下來:他身後那麼大一片蘆葦叢轉眼間消失了,在經無數雙腳的踐踏之後,幾乎無一根蘆葦還直立著,統統倒伏在爛泥里!
他朝河堤上爬著,但很不容易,坡,陡而滑,幾次爬上去,又幾次滑落下來。春天的雨水是油性的。他偶爾想到了地里的麥子、河邊的果園。「好雨知時節哩。」他在心裡感嘆著,並一陣發熱,十根手指深深地插進爛泥里,十分吃力地向上爬著。
他終於爬上了大堤。他看到了黑色的似乎無邊的大河。他聽到了河水的涌動聲。閃電劃過天空時,他看到了千根萬根的雨絲,飄蕩到了河上。他沒有立即撲進大河,而是回過頭來朝來路望著———已有不少人在往大堤上爬,但十有**都不順利,不住地有人滑落下去。遠遠的,是黑鴉鴉的人群。油麻地幾乎是傾巢出動了。
李長望心裡不由得升起一股悲哀。
他最後看了一眼人群,轉身跳進大河,然後向對岸游去。
在他游出去二十幾米遠時,已有四五支手電筒光照到了河面上。隨即,他聽到了撲通撲通的跳水聲。他無法回頭觀望,只覺得那些人上了大堤之後,就不假思索地跳進了大河。他徹底領悟到了他們的決心,身體不禁有點兒疲軟下來。
一道明亮的閃電劃過大河的上空,只見水面上是無數黑色的人頭,像一大群夜行的鴨子。
這是油麻地歷史上一次最為壯觀的情景,多少年以後,油麻地的人還會回憶這個不同尋常的雨夜。
李長望已隱隱約約地聽到了身後那些人遊動時發出的水聲。他看到了岸。他覺得那岸可能就是他的末路了。他十分吃力地划著,心中滿是凄楚與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