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雨/雁雨/箭雨6(1)

啞雨/雁雨/箭雨6(1)

秋天,采芹就要出嫁。

母親已經去世,沒有什麼人給她細心準備嫁妝,只是遠房的一個嬸子過來,幫她準備了一些一個姑娘出嫁時必須準備的東西。

采芹沒有悲哀。在秋天明亮的陽光下,她坐在院子的凳子上,自己給自己做鞋,自己給自己做衣服。四周十分安靜,偶爾從巷子里傳來一兩聲狗的吠叫或孩子們的呼叫聲。有時,她會仰起頭來,看一看天空:一連許多天,油麻地的上空都藍汪汪的,像浸了油。油麻地一旦不下雨,一旦換上了好天氣,那好天氣也真是個好天氣。望著望著,她就會不由自主地輕微地嘆息一聲,轉而,她的心思又回到了手中的活上。

入秋以來,身體越來越瘦弱的程瑤田就躺倒了。隨著女兒出嫁日期的一天一天臨近,他感到了他的歲月已近尾聲。他毫無聲響地躺在一張極其簡陋的木床上,聽著時光從小小的泥窗口流過。想到采芹終於就要離去,他會感到一陣輕鬆,同時又會感到傷感,就像秋風掠過已經開始枯黃的田野。

有時,采芹會停下手裡的活,屏住呼吸,想仔細聽屋裡父親的動靜———毫無動靜,就如同是一座久廢不用的空屋。她不由得有點兒擔心地站了起來,但後來還是坐下了。她知道,此刻父親正躺在床上,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他只是衰老了,衰老到了沒有動靜。

秋風吹過,茅屋頂上,那些由於常年風吹日晒而早變了顏色的麥秸,在沙沙作響,地上的落葉也沙沙滾動,最終像一群怕冷的小生靈似的擁擠到牆角上。

秋風也吹亂了采芹的頭髮,但她依舊沒有進屋,她只想坐在院子里,偶爾抬頭看看油麻地的天空。她似乎還想聽到什麼,不是狗吠,也不是孩子們的呼叫聲。她不知自己到底想聽到什麼———莫不是杜元潮走過巷子時的腳步聲?或是他似乎永遠也無法變得流利的說話聲?

她有著一份期待,似有似無的期待。

有時,鎮委會門前的高音喇叭會響起來,但,那是邱子東的聲音。他在傳達一個什麼通知,或布置一件什麼工作。總是聽不到杜元潮的聲音,邱子東倒成了油麻地的主角了。

再過幾天,她就要離開油麻地了。

她想出嫁,想離開油麻地。

日子過得似乎很長,又似乎很短。

她天天坐在院子里,樣子看上去很安靜。

這天,她差不多一天都在收拾小小的院子。她將地掃了一遍又一遍,將院子里那一堆柴火整理了一遍又一遍,將頭年掛在牆上的兩捆蘆葦葉摘下扔出門去,將已經枯萎的的絲瓜藤蔓扯得乾乾淨淨,將藤蔓上的四五根老得結成網狀內瓤的絲瓜摘下來放在窗台上,心裡想:這些瓜瓤可以用來洗鍋洗碗,我帶走兩根,還有兩根留給父親……

在做著這一切的時候,她的心裡會流過一絲溫暖,同時也會流過一絲傷感,那時,雙眼就會微微發紅,眼前的一切就像籠罩在稀薄的晨霧中。

明天就要走了。

直到出嫁的這一天,她也未能見到杜元潮。

出嫁這一天,又是個雨天。天很亮,彷彿世界堆滿了銀子。雨絲垂直而均勻,根根發亮,落在水面上,濺起無數的小水泡,彷彿有無數條銀色的魚從水底浮上,張著嘴在有節奏地吞吐。一些人家的柿子樹已經落盡葉子,只留下一樹小小的圓圓的柿子。這些柿子經如此純凈的雨水洗刷之後,都顯得分外的亮,於雨中閃爍時,像是夏夜天空的星星。到處長著的蘆葦,在雨中泛著金子般的光澤。

從楓橋來的新娘子船,裝飾得很漂亮,早停在了油麻地鎮前的大河邊上。

那個窯工———新郎倌,穿著一身嶄新的衣服,舉著一把油布傘,正站在船頭上。這是一個看上去長得十分壯實的男人,高高大大,紅光滿面,雖算不得英俊,倒也顯得很有幾分精神,並且看上去很厚道善良。

許多人站在岸邊的樹下,看著這隻花花綠綠的船。

油麻地的人在想:采芹的結局,倒也說得過去。

一些老年人在屋檐下感嘆:「要放在從前,程瑤田家的女兒出嫁,又會是一番什麼樣的風光!」

采芹還在家中。她無法像其他出嫁的姑娘那樣,在出門之前撲在母親的懷中,摟住母親的脖子哭泣。站在父親的病榻旁,她依依不捨地看著父親。

程瑤田說:「不早了,該上路了。」

她點點頭,走向門口———她沒有走出門,卻扶著門框,先是細細地流出兩行淚珠,繼而淚如雨下,泣不成聲。

許多人受了感染,也跟著一旁流淚。

時候不早了,男方家來接采芹的人已幾次催促采芹動身出門,要趕二十幾里水路,必須在太陽未落之前趕回楓橋。見采芹依然抱住門框越哭越凶,他們只好合掌作揖,請那些正圍著采芹的女人們:「請哪位奶奶、大媽、嬸嬸、嫂子們,你們就勸一勸采芹姑娘,早點上路吧,拜託了,拜託了。」

這些女人們就一邊流淚,一邊勸采芹:「上路吧,上路吧……」

最後,是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人顫顫巍巍地走過來,用僵硬粗糙的手在采芹臉上擦了擦淚水,說:「閨女,上路吧,是不作興天黑趕到人家的……上路吧……」

采芹這才低頭走出家門。

人走室空時,程瑤田竟從床上掙紮起來,搖搖晃晃地下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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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靈魂和慾望浸潤在雨中的佳作:《天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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