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斷關河》十三(2)
夫人的這段話太英國味了,陳媽翻譯起來很困難,說出來天壽依然似懂非懂,說:"你是說……亨利醫生……他給我治了……治了兩個病?……"
陳媽笑道:"這下你總明白了吧?等你養好傷,就再也不是石女了!你就能跟所有的小姐姑娘們一樣出嫁成親,生兒養女啦!"
天壽臉色頓時慘白如紙,嘴唇沒了血色,耳朵也嗡嗡亂響,只覺得心在腔子里轟隆轟隆跳得又重又快又亂,只覺得血氣在胸臆間四散橫流亂滾亂竄。她很想再說些什麼,再問些什麼,但眼前一黑,又昏了過去。
陳媽驚慌地掐人中,捏指尖,又摸著天壽的額頭,不安地對布魯克夫人說:她又開始發熱了。布魯克夫人憂心地說,這時候發燒可不好,是不是傷口感染了?小傑克正好在船上,叫他跑一趟去請亨利醫生來看看。
她們不明白,天壽失血過多的身體和虛弱的心理都承受不了這樣重大的刺激。一次大手術之後伴隨而來的發熱發燒,也就由此誘發起來。
天壽於是陷入三個晝夜的高熱昏迷之中,在死亡的邊沿掙扎。
她在時而糊塗時而清醒的視聽和意識中,能感受到自己受著精心的護理,陳媽像對待自己的女兒一樣為她擦洗,給她喂水喂葯喂飯,並幫她翻身,要她俯卧著小便,以避免污染了刀口,並在她第一次清醒以後,擔當了每天的傷口換藥工作。布魯克夫人每天好幾次來看望她,帶來牛奶和點心,還帶來這個季節難得的冰塊給她冷敷止疼。
但是,每天夜晚,從天黑到黎明,陪伴在她床前的,都是亨利醫生。
她知道亨利在履行著醫生的所有職責--量體溫數脈搏觀察病況,給她這病人及時調整用藥;她知道亨利在做著陳媽和布魯克夫人白天所做的一切;她知道在忙完了所有的事情之後,亨利就會坐在她的床邊,靜靜地注視著她,她甚至能感受到那目光像初春的陽光一樣溫柔地撫摸著自己的臉龐,心中便有片刻的寧謐和奇怪的安全感。但不時襲來的高熱又會破壞這一切,使她變得狂躁絕望,對自己的處境難以忍受,恨不得立刻就死掉,逃離可怕的痛苦,逃離可怕的人世。
在那次最兇猛的高燒襲擊中,天壽覺得自己再也沒有力氣掙扎了,搜羅了殘存的氣息,對著俯身望著自己的那雙疲倦的布滿血絲而又情真意切的眼睛,輕輕地說道:"小三哥,我不行了,我就要死了……是你破了我的石女身,我真高興!……謝謝你!只好下輩子再相聚了……"
"不!"亨利醫生大叫,把天壽那雙冰涼的小手緊緊地合在自己的一雙大手中,"不!你不會死!我不讓你死!聽到了嗎?我不讓你死!……"
天壽此時有種奇怪的感覺,一股溫熱正從小三哥的手心裡源源不斷地輸向自己的體內,彷彿有個聲音在她耳邊說:小三哥不讓你死,你就不要死;小三哥為你做了那麼多事,讓你獲得了真正的女兒身,你要是死了,太對不起他了吧?……天壽努力對自己說著不要死不許死不能死,慢慢又跌入昏睡……
一夜大雨,洗卻了大江兩岸的炎熱,黎明時分,清涼又濕潤的風,吹進天壽的潔白的小艙房,也吹醒了她。
她剛出了一身透汗,遍體清涼,纏繞了她許多天的高熱和煩躁全都退去,她不但渾身輕鬆,精神也極暢快,而且,她自覺有一件大事、一件喜慶存在心中,令她不由自主地感到興奮。是什麼事情呢?她還沒有睜開眼睛,在靜靜地想。
她的心驀然間似牡丹怒放,一片燦爛--她不再是石女了!她從此是真正的女孩兒家了!她的雙手隔著柔軟的白棉布睡袍--那是布魯克夫人用自己的幾件新睡袍特意為她改制的--輕輕撫摸著傷口和刀口,它們已經不那麼疼痛,已經有點發癢了,那就是說,已經生出新的肌膚,就要痊癒了!她覺得通體安謐舒泰,氣血暢通無阻,指尖甚至從那裡感覺出一股輕微的氣息,彷彿放了個小屁。她忍不住閉著眼睛笑了。
可是一想到亨利醫生給自己做手術的情形,想到一個男人在自己最隱秘的禁區看到做到想到的一切,天壽全身的血似在呼呼作響,一下子全都湧上頭臉,幾乎要把她的皮膚漲裂。腦海深處一道強烈的閃光,爆出了這個強烈的意念:除非你終身不嫁,要嫁就只能嫁給他!……否則,"天打五雷轟!"……
極度的羞恥和極度的興奮,使她的心跳血流聲震天動地,嚇得她趕緊睜眼向四周打量,會不會被人發現?
所有這些,有如蘸著毒汁的無情的長鞭,一記一記狠狠地抽打著她,抽打得她痛徹五臟六腑,抽打得她心碎成片片!她痛苦萬分,掙扎著叫出聲:
"老天爺!我上輩子作了什麼孽,你要這樣折磨我!……"
一語未了,淚如雨下……
亨利醫生頓時驚醒,第一件事就是掏出懷錶拿過病人的手腕數脈,隨後又摸著病人的額頭試體溫,神情之專註認真,儼然極負責任的嚴肅軍醫。隨後他愉快地笑了,說:"太好了,危險終於過去了!恭喜你!"
他笑得像孩子一樣天真,一雙坦誠的深藍色眼睛里流動著喜悅和深深的憐惜,亮燦燦的光芒和開朗的笑驅走了疲憊和憔悴之色,使他看上去是那麼可親可信又可愛,比想像中的更加英俊。天壽幾乎看呆了,心慌意亂,臉泛紅霞,當初在狀元坊每每與他相對時所感到的激蕩,一點沒有減弱……但那刺骨的酸楚把她心中再次體味到的甜蜜全都變成了苦藥。她趕緊把被單扯上來遮住了臉,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