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斷關河》十八(1)
連續幾場秋雨,洗盡了江南的暑氣,也送走了整個夏季盤踞在揚子江上的英夷艦隊。他們帶著出色地完成了大英帝國交付給他們任務的證明--《南京和約》,帶著可憐的中國朝廷從各地緊急調運來的第一批賠款六百萬銀元,心滿意足、揚揚得意地吹著口哨,在他們的軍樂隊的雄壯樂曲演奏中,浩浩蕩蕩開出了長江口。
這樣,東躲西藏、歷盡艱險的天壽,才終於回到了鎮江。
可是,鎮江呢?鎮江到哪裡去了?
天壽是從原來的西門附近進城的。西門城樓已經不見,斷壁殘垣還留著煙熏火燎的痕迹。進了城,更是滿目蒼涼,行人稀少。鎮江是府城,富庶之名久著,而西城的繁榮,更為一城之冠。如今,天壽從西門經大西路直到大市口,一路行來,竟荒若原野,惟見矮紅牆數百堵矗立著,瓦礫滿地,找不著落腳的路徑。憑著尚存的南門城樓和街角幾棵大樹的位置,她總算摸到了原來離家不遠的麒麟巷,轉過來尋過去,走了好半天,也找不著舊居處的門。
一個形容枯槁的中年男人與她走了個對面,站住腳,驚異地說:"老天爺!你不是葛府的那位小哥嗎?"
天壽一愣,仔細辨認,對著他拜下去。是那位鄰居,當日在門縫裡向她報警說夷鬼在殺人不可近前。然而她這一拜,鄰居卻止不住兩行清淚,說:"能活著回來,就好!……"一語未了,竟哽咽著發不出聲音。
又有三兩鄰里聞訊趕來與天壽相見,一見面都掩淚不止,劫後餘生,感慨萬端。在他們引導下,天壽才進到了自己住了幾個月的院子。院子已然面目全非。雖然房屋未遭焚燒,卻只剩了空殼,門欄窗格全都沒有了,所有的門、廳、堂、樓、軒,都像張著黑洞洞的大嘴和大眼睛的怪物,室內原來的傢具陳設和物品,更是一掃而空,尺布寸絲皆盡,一派荒寂凄涼。經歷了許多磨難的天壽,心腸本已很硬,面對這樣的景象,還是頹然坐倒在地。她本想先找個落腳處的,這樣的地方怎能存身?她不禁嘆道:
"夷鬼害人如此狂暴!"
鄰居們陪她坐在過廳到中堂之間的石階上,階下盡都是落葉和布片紙片,破碎的木器和門窗的殘骸到處亂扔,廊子完全坍塌,秋風在空洞洞的樓上和廳堂中打著轉,發出低沉的嗚嗚鳴叫,彷彿有人在嘆息,在嗚咽,使得這些面容蠟黃、瘦骨嶙峋的劫后遺黎們神色慘淡,心酸難忍。
鄰居憂鬱地看看天壽,道:"夷鬼搜金掠銀,旁及婦人首飾,又縱黑夷鬼姦淫婦女,是本城一大劫難不假。可這些,"他指指黑洞洞的空房子,"說實話,全都是土匪們乾的呀!我的家、他們的家,所有值點錢的東西,都叫這些土匪搶光了!搶得比夷鬼厲害十倍!"
另一年輕些的麻臉鄰居說:"自你們家出事以後,四鄉奸民成百成千擁進城,連丹陽、江南北州那麼遠的都來了!夷鬼只當是逃難的人家回城,也都不管。這些人一來,都是數百男婦成一隊,持槍拿刀入戶搶劫,日夜不絕,無所不搶,三五天內就將一條街上各戶傢具財物搬運一空,大到床龕箱籠櫥櫃窗格門板,小到筷子湯匙手帕裹腳布,一股腦兒搜個乾淨!實在拿不動帶不走的,也決不肯給你留下,非得搗碎燒毀不可!倒像有幾輩子的冤讎,心腸真正壞到極點啦!……"
天壽黯然道:"不料西城給燒得這麼慘!"
麻臉鄰居憤憤地說:"也是那幫土匪幹的!那邊富商大戶最多,又是百貨囤聚的地方,去搶的人最多!一放火,搶起來可不就方便了?那些日子,大火連著燒了十多天,連日運傢具財物出城也有十多天,那真是車碰車,人擠人,人流車流河水也似的流出去數十里呀!……城裡人家誰能躲得過?"
歲數最大的鄰居,鬚髮已經蒼白,他一直只是聽只是嘆氣並不說話的,此時似也忍不住了,不過一開口便習慣地咬文嚼字:"可嘆西門橋至銀山門,幾乎無日不火,高牆樓宇,盡成瓦礫,確皆土匪所為!其初放火之時,夷目曾縛十五人於觀音庵大樹上,鞭背流血,而縱火如故!夷亦無法可施,惟言經過數省,人心之壞,未有如此郡者!其餘可想而知!"
麻臉鄰居好像怪老先生替夷鬼開脫,朝著他嚷道:"夷鬼還有臉說別人心腸壞?土匪搶掠,還比得上他們?說是講和,一下子搶去上千萬兩銀子!還搶走一大塊地方,聽說叫什麼香港,是不是?就連咱們甘露寺的鐵塔,夷鬼也捉了好多百姓去拉去挖,還不是以為塔裡頭有寶貝有金子!拉又拉不倒,挖又挖不出,毀掉塔頂完事,這跟土匪們搗毀拿不走的家具有什麼兩樣!"
中年鄰居也嘆道:"若論心腸壞,夷鬼土匪一樣的!講和不打以後,夷鬼拿他們帶來的洋貨跟搶來的衣物一道在北門外開市出賣,只許用洋錢交易,抓住一個拿銅錢假冒的,就綁在樹上抽鞭子,說他欺人沒良心!這是什麼話?你夷鬼搶人衣物來賣,就有良心?"
老儒生連連搖頭道:"不要提起,不要提起!那日夷鬼以所擄物與自帶洋貨在大校場開市,遺黎竟傾城往觀,多與徵逐,或謔浪不已,去破城才二月耳,成何道理!最為不堪,莫過於上月二十二,文武官往拜夷目,次日夷目答拜。時各官猶館南城外,遊民忽哄傳看夷將,自南橋以下二里,擠塞如六月初避難時。尤怪者,婦女又巧妝艷飾,倚門逼視,或升高而望,無羞畏心,無怨噁心,至於此極!吾真真不知其何顏對城破之日百餘名斷然捐軀之烈女節婦!"他說著,不覺義正辭嚴,慷慨激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