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斷關河》二(2)
今兒這一群供奉和往常不大一樣,攙和了不少十二三歲的小童伶。他們跟那些名伶一樣打扮,也背著一個裝著自家專用化裝物品的藍布小包袱。至於他們的戲箱,也跟供奉們享受同等待遇,已提前送進宮裡大戲台的扮戲房了。
"菊如,你也來了。"有人招呼。
菊如是柳知秋的表字,他連忙回頭看,原來是他的一位在梨園行很有地位的師叔,經常應召進宮的老供奉。也就是他,換了誰也不敢在這兒這麼大聲說話。柳知秋連忙趕到近前打千兒請安問好,然後賠著笑臉壓低嗓子說:
"好些日子沒見了,前幾天我們還念叨著要去給您老人家叩頭呢。"
老師叔一扭臉,瞟了柳知秋一眼,略動動腰肢,習慣地帶出紅氍毹上唱小旦的裊娜,笑罵道:"小猴崽子,嘴倒甜,哄誰呢,早把老師叔撂脖子後頭去了!快領過來,讓我瞧瞧你家的柳搖金!"
"哎喲,好我的師叔哎,都叫人傳訛了,怎麼連您老人家也知道啦?"
"咱梨園行不傳這個還傳個啥?少嗦,快領來我看!"
柳知秋不敢違拗,趕緊把正倚著護城河岸牆小聲聊天的三個孩子帶了過來。老師叔一把就攥住了天壽的小手,說:"沒錯,這就是柳搖金!"
他上下打量,把小天壽翻過來掉過去,又捏臉蛋兒又摸手,不住地點頭,嘴裡還嘖嘖稱讚著"難得難得,出類拔萃,前程無量"等等。
孩子窘得就要哭出來,柳知秋也顯得不安,連忙把另兩個弟子推到老師叔面前,說:
"師叔您再看看這兩個。"
老師叔又把天福天祿哥兒倆照樣折騰一氣,末了說:"百里挑一,也是好孩子!都叫什麼名兒?有字嗎?"
柳知秋回了三個弟子的藝名,並告訴老師叔:天福姓林,字秀松,習生角,是自己的義子;天祿姓潘,字喜桂,習丑角;天壽字韻蘭,習旦角……
話未落音,老師叔搶著說:"知道知道,韻蘭這個表字,跟他的幾個姐姐小名兒連著的,對不對?真沒想到,你家這瓦窯【瓦窯:舊時社會重男輕女,家中生男叫"弄璋",生女叫"弄瓦",生女孩多的家庭被戲稱為"瓦窯"。】,到底鑽出個兒子來!真所謂不養則已,一養就養個金麒麟!嘻嘻……"
柳知秋頓時變了臉色,老師叔戳著了他的痛處:他成親以後,老婆連續生養,無論養住沒養住,全是女的,使他家被同行們謔稱為"瓦窯"。得了幼子天壽后,他才算洗卻了這份恥辱,"瓦窯"的綽號也很久沒人叫了。今天老師叔倚老賣老地又提起來,叫他很不高興,可礙著輩分,各有尊卑,他又不好發作。老師叔何等機靈,立刻換了話題:
"好哇,菊如、秀松、喜桂、韻蘭,你們師徒的字都好!不俗!不群!像是翰林學士的大手筆!……我說,菊如哇,把你的小天壽認給我當徒弟好不好?我保他日後紅遍京師紅遍天下!"
老師叔的福勝堂,是胭脂衚衕里最有名的私寓,他的六七個徒弟,加上他的兩個兒子都以像姑為業,很走紅了幾位,掛上了內務府的貴人,財大氣粗,又給"脫靴子"【脫靴子:像姑第一次接客的隱語。】出師,又給買房子買車馬僕役,還給娶妻成家,叫南城的各堂子十分眼紅,小像姑們都巴不得入福勝堂拜師。
柳知秋志不在此,但又不好開罪長輩,便顧左右而言他,笑道:"師叔今兒賞我們聽哪齣戲?我可得好好開開眼!"
老師叔伸手點著柳知秋嘻嘻一笑,說:"罷了,千金難買心頭願不是?……菊如啊,你的這兒子、這倆徒弟,當真是祖師爺賜給你的寶,你得為祖師爺爭氣,可別讓他們埋沒、消磨了。我算你的後半輩子,要靠柳搖金大發啦!……"
聽到柳搖金的名號,伶人們就陸續圍過來看天壽,此時已圍成一大圈,天壽被大家評頭論足、打趣稱讚得滿臉飛紅,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人一多,老師叔越發話多,不由得憶起自己最光鮮的歲月:"想當年,我十二歲上台就來了個挑簾紅,唱一次堂會,那賞錢下雨也似的,兩籮筐都裝不下……"幸虧昇平署管事的人來領眾人進宮,才止住了老師叔的饒舌,也才替就要窘出淚來的天壽解了圍。
柳知秋還是逮住進神武門前的一小會兒停頓,又安慰又囑咐地對三個弟子、特別是對小天壽說了幾句:一、有師傅我在,甭害怕;二、但凡進了這個門,多磕頭,少說話;三、早早扮好戲,躲在台邊兒好好看戲好好學著點兒,這兒的戲可是天底下頂拔尖兒的,在外頭花多少錢也看不著。
他們可真的看到了天底下頂拔尖兒的一台戲--
應節戲《群仙祝壽》、《天下太平》、《三星高照》等,在金鼓喧鬧、色彩耀眼中過了場以後,一派笙管簫笛,吹起了大家熟知的《廿四孝》中《斑衣戲彩》一出的引子。奇怪的是,理應出場的那一對老得走不動的老萊父母沒有上台,隨著樂曲慢慢踱出個掛著蒼白鬍須、身穿花花綠綠連腳嬰兒綵衣、手持撥浪鼓的老萊子!他走到台口,剛念了一句定場詩,台下就哄地一亂,跟著就出奇地靜,寂靜中有人喊了一聲"萬歲爺!"接著就聽桌椅聲腳步聲亂響,坐著的人站起來,站著的人跪下去,只有正中一席的皇太後端坐未動,拿了手絹掩了掩鬢角,忍不住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