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9、紆尊降貴,穿鞋(一更)
吳勝以為,活閻王就算再不給面子,養心殿總得去一趟的,好歹那是他生父,如今病重,他這個做兒子的一眼都沒來看過,也太不像話了。
可人家入了宮,壓根就沒有要去養心殿的意思,大步朝著太液池走去,船一來,他還管你誰召見,天皇老子都給拋到一邊,直接吩咐小太監划船去接媳婦兒了。
吳勝站在岸邊,一臉難堪。
他就說,每次對上這位祖宗,就沒那麼好應付的。
沒辦法,他只能站在這兒等,盼著一會兒從楚王妃身上下手,楚王妃心善,只要她開口,活閻王就算心裡再有千百個不樂意,為了討王妃歡心,他總會去了吧?
——
傅涼梟來的時候,杜曉瑜正在踩鵝卵石,視線里是男人清俊挺拔的身影,玄色錦袍被風吹得有些鼓盪,他步履從容,好似閑庭信步,杜曉瑜卻老遠就感覺到了說不出的壓迫,她緊了緊手指,站在原地不動了。
負責監守她的青霜和青雨早就跪拜下去。
傅涼梟對那二人的行禮置若罔聞,目光始終落在杜曉瑜身上,一步步靠近她。
杜曉瑜突然覺得自己心跳得很快,有一種做賊心虛的感覺。
傅涼梟在她跟前站定,語氣稍顯縱容,「離家出走玩上癮了?」
杜曉瑜沒敢抬頭看他,低聲說:「我沒有離家出走。」
傅涼梟伸出手,替她把鬢邊的碎發別到耳後去,「那還不回家,想玩到什麼時候?」
杜曉瑜也說不上來啊,她一直在等養心殿的消息,就是想知道自己的計劃有沒有成功,弘順帝有沒有中招,皇貴妃有沒有領悟她的意思接著她的計劃往下走,弘順帝現如今情況如何。
可是掌事嬤嬤和青霜她們自從那天晚上被迷暈睡過頭以後明顯加強了防備,留人守夜,而且完全封鎖了外面的消息,對於弘順帝,她一無所知。
「你怎麼來了?」杜曉瑜感覺自己是在被審問,強行轉移話題。
「你說呢?」
「那你等等,我上樓去收拾一下。」杜曉瑜說完,轉身要走,這才發現她是赤著腳的,突然停下腳步,瞄了一眼旁邊石桌下放著的鞋襪,有些窘迫。
傅涼梟慢條斯理地走過去,彎腰把她的鞋襪拿過來,命令道:「坐下。」
杜曉瑜乖乖地坐在石凳上。
傅涼梟單膝蹲跪下去,修長的手指輕輕握住她的腳踝。
炎熱的天,他的手心恰到好處的涼,讓人從心底里湧出兩個字:舒適。
杜曉瑜低下頭,看到他頭頂華貴的發冠,親王的尊榮象徵。
男人俊美非凡的五官被頭頂樹蔭掃上一片暗影,鳳眸注視在她的雙足上。
他的動作談不上嫻熟,卻輕巧緩慢,不用想也知道長這麼大頭一回給人穿鞋襪。
雙足被套入雲絲繡鞋的時候,杜曉瑜明顯聽到了旁邊還跪在地上的青霜和青雨齊齊發出倒抽氣的聲音。
杜曉瑜放在裙擺上的手也不由自主地微微握緊。
她不知道在禮教如此森嚴的時代,像他這樣能紆尊降貴親手給妻子穿鞋襪的男人還有沒有,但她在這一刻,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被人捧在手心是什麼滋味。
之前老是聽旁人說楚王對她如何如何的好,把她當成眼珠子似的疼。
那些話,她聽多了,沒什麼感覺,似乎潛意識裡覺得他就是這樣的。
哪怕是當初城隍廟前的剖心留妻,看似轟轟烈烈,但說句掏心窩子的話,並沒有眼前這一幕讓她覺得踏實安心。
傅涼梟扶著膝蓋起身,見她還在發獃,出聲道:「不是說上樓收拾東西嗎?」
杜曉瑜晃回思緒,站起來,一時沒反應過來小腿後有石凳,本想著往後退的,被絆了一下。
傅涼梟及時伸手來扶,修長結實的手臂緊緊圈住她纖細的腰,頭胎的時候,她產後恢復得挺好,二胎月份還小,沒顯懷,除了胸脯有明顯的變化,其他地方,跟出嫁前沒什麼兩樣。
杜曉瑜嗅到他身上的味道,沒有熏香,是被太陽曬過以後的乾爽,溫暖和煦。
她臉熱了一下,從他手臂里掙脫出來就小跑著往樓上去。
杜曉瑜其實沒多少東西要收拾,頂多是把自己藏在床底下的銀針之類的小暗器處理乾淨。
塔樓上給她備了好幾套換洗的衣裳,是掌事嬤嬤量了尺寸,弘順帝吩咐宮裡司衣局現做的,杜曉瑜並不打算帶走。
下樓的時候,傅涼梟還站在剛才待過的地方,青霜和青雨仍舊跪在地上,他似乎是不打算讓那二人起來了。
見她只是換回了從王府出來時穿的那身衣裳,傅涼梟問:「都收拾好了?」
「嗯。」
「沒有遺漏?」
「嗯。」杜曉瑜還是點頭。
傅涼梟牽住她的手,朝著岸邊走去。
杜曉瑜扭頭看了一下青霜和青雨,本想說句什麼,但想起這段日子幾人寸步不離地監守著她,到了嘴邊的話又給咽回去了,反正傅涼梟又沒罰她們跪下,一會兒他們走了,那二人還不得自己站起來。
到了船上,傅涼梟第一時間遞來一盤切好的水果。
杜曉瑜搖頭,「剛吃過了,吃不下。」
他道:「怕你暈船。」
「不會。」杜曉瑜莞爾,「這裡距離岸邊才多遠,又不是出遠門,暈不了。」
嘴上這麼說,但對上他的目光,雙手還是不由自主地接過盤子,拿起上面的竹籤插了一塊水果塞進嘴裡。
傅涼梟帶不進自己的人來,划船的是宮裡的小公公。
臨走之際,傅涼梟眯了下眼睛,說,「調頭,朝北面走。」
活閻王的氣場實在太足,小公公哪怕心中訝異,也不敢多問,乖乖轉個方向,載著二人往北宮門去。
杜曉瑜問他,「北宮門很繞,為什麼從這兒走?」
傅涼梟淡笑,「天熱,帶你游湖。」
杜曉瑜看著他那副淡定的模樣,很想翻個白眼。
其實不用他說,她也隱約能猜到一點,大概是順著之前的路返回會被人截住,所以他乾脆轉個方向避開那些人。
吃完水果,她把盤子放回去,問他,「寶寶怎麼樣,我不在的這幾天,有哭鬧嗎?」
「我來之前就在哭。」傅涼梟如實道,目光幽幽落在她身上,「你要是再不回去,我就抱著兒子來找你了。」
杜曉瑜心下一揪,不等說句什麼,傅涼梟就開了口,「以後別再擅自行動了,我籌謀那麼久,能沒有準備嗎?用得著你一個小女人替我操心?」
「我就是氣不過。」杜曉瑜想到弘順帝的做派,心中很是惱火。
「那你可知,你闖的不止是龍潭虎穴,還有可能是一扇死門,但凡稍微哪裡出了偏差,你今日便不能安然無恙地從這裡離開。」
「不會。」杜曉瑜自信滿滿。
「你就那麼篤定,我會在關鍵時刻出現救你?」
「我篤定自己算的一絲不差。」杜曉瑜看向不斷後退的湖面,說:「早在山莊你收到信的時候,我就猜到皇上為了防止你生氣動怒做出什麼驚人舉動來,一定會想辦法掣肘你,果不其然,被我猜中了,我入宮來見皇貴妃,剛出宮門就被乾清宮的人截了,之後去養心殿見了皇上一面,再然後就被帶到塔樓來。
而我來的時候,塔樓上已經什麼都準備好了,可見他當初下定決心要推娘出來當擋箭牌的時候就做了兩手準備,塔樓就是專門為我準備的地方。
就算我不來,他也會找機會把我綁來,我不想遭罪,只能主動送上門了,這麼一來,他反倒不敢對我如何。」
傅涼梟點點她的鼻尖,「自作聰明!」
杜曉瑜哼聲,「自作聰明也是聰明。」
傅涼梟不置可否,雖然他不贊同她來冒險,但因為她這一出,直接推動了所有事情的進度,也讓他有了足夠的理由調出鐵浮屠。
——
吳勝在岸邊等了很久都沒見著人回來,他擔心會出什麼變故,又讓人重新準備一艘小船乘著去塔樓。
到了才知道楚王早就帶著楚王妃走了。
吳勝馬上反應過來,那二人是從北宮門離開的。
他急出了汗,都已經這時辰了,那對夫妻肯定已經回到楚王府,這時候再去追已經沒用了,只能硬著頭皮回養心殿復命。
弘順帝咳了幾聲,問吳勝,「老七呢?」
吳勝撲通一聲跪下去,「皇上,楚王殿下帶著楚王妃從北宮門走了,奴才沒攔住人。」
弘順帝聽得一口氣堵在胸口,半晌才咬著牙,「那個孽障!」
「想來楚王殿下還在介懷他生母的事。」吳勝道。
弘順帝被噎得不輕,卻也沒閑工夫動怒了,眼下最要緊的,是派兵鎮壓西南邊境的慶國敵軍。
於是沒多會兒,已經龍體欠安多日未朝的弘順帝急召文武百官商議對策,最終安排了本朝一位軍功顯赫的大將軍調兵增援。
弘順帝不知道的是,這位大將軍能有如此顯赫的軍功,私底下沒少受楚王點撥。
——
傅涼梟夫妻回到楚王府的時候,遠遠就見到大門外站著一個人,著一身雨過天青色錦袍,顏色溫和,那雙眼睛卻烏黑深邃,正朝這邊看來。
杜曉瑜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傅涼梟,「你請他來做客?」
傅涼梟揚起唇角,「可能寧王府的條件沒有楚王府好,他喜歡往這兒跑。」
杜曉瑜被傅涼梟牽著,腳步一如先前,並沒有因為來了客人而顯得急促。
站在大門外的不是旁人,正是多日未見的寧王傅涼睿。
杜曉瑜很早之前聽說過,自己生傅離憂的那天晚上,寧王也來了,至於來幹什麼,下人們不知道,她也沒問傅涼梟。
「七哥,七嫂。」傅涼睿往前幾步,見著兩人,面上笑容十分和煦。
傅涼梟淡淡「嗯」一聲,「有事?」
傅涼睿從杜曉瑜身上挪開目光,看向傅涼梟,「聽聞父皇召見七哥,想必是為了慶國起兵的事,不知商量的如何了?」
「不如何。」傅涼梟道:「本王素來不學無術,又不懂上陣殺敵,父皇找我,那是找錯人了。」
傅涼睿莞爾道:「七哥何須懂上陣殺敵,只要隨便動動手指,便有的是頂尖高手為你效命。」
「也包括你嗎?」傅涼梟反問。
看來,傅涼睿應該是從鐵浮屠的動作里察覺到了什麼,不過,那又如何?
連弘順帝那麼多的暗樁都對付不了鐵浮屠,他傅涼睿即便再有通天本事,也只能眼巴巴地在京城干看著。
一個人的聰明抵抗不了一個精銳團隊,關鍵時刻還是要靠數量取勝。
傅涼睿手底下的人,傅涼梟早就摸得一清二楚,他只是個皇子,比不得弘順帝能出得起那個錢培養大批量的皇室暗衛,或許培養了幾個精英出來,但在傅涼梟眼裡,那都是小打小鬧,掀不起波瀾。
要知道,為了培養鐵浮屠,他這些年投注的銀錢和心血,是任何人都無法想象的。
傅涼睿深知傅涼梟是個油鹽不進的人,要想從他嘴裡套出什麼來,基本無可能,他並不覺得意外,只是笑笑,「既然七哥沒去見父皇,那我這就入宮。」
傅涼梟點頭,「父皇身邊正缺你這種善於出謀劃策的左膀右臂。」
傅涼睿的腳步頓了一下,說,「也不一定,他或許缺個孝子。」
「那正好,十一弟去補缺吧!」傅涼梟道:「放眼整個傅家皇室,忠義孝悌兼備的,也只有你一個了,難怪他會那麼爽快把文淵閣大學士之女賜給你做正王妃,這可是座大靠山,有了文淵閣大學士當岳父,你起碼能少奮鬥五年,十一弟務必好好珍惜,切莫辜負了父皇對你的良苦用心。」
傅涼睿偏頭,見杜曉瑜正抬頭看著楚王府院牆,那裡有一棵杏樹,伸出來的枝丫掛了幾個青皮早杏,看上去酸得能倒牙。
「九月份的婚期,到時候七哥七嫂都會來的吧?」傅涼睿問。
「看心情。」傅涼梟沒再多說,直接拉著杜曉瑜往裡走。
傅涼睿等二人進去,才取下腰間的短劍,朝著杏樹上砸了一下。
短劍和青皮杏子一同落下來,他穩穩接住,用錦帕擦了擦,湊到唇邊咬了一口。
嘶——前所未有的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