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碼頭》十三(2)
車隊一走,成千植樹的群眾也好像失去了動力,折騰了一上午,大家的肚子的確感到飢餓,都紛紛把任務包給早等候在旁邊的附近農民,然後各機關單位的幹部職工逗趣、說笑著湧進了城,一時間在小小的河灣街頭出現了大小賓館飯店、酒家食堂家家爆滿的繁華情景。上點檔次的飯店,基本上都被從路山地區來的上級人員佔領,當然買單的都是那些本系統對口的下級單位了;街上好點的食堂卻被河灣縣有錢有權的單位和平時經常大吃的單位佔據;至於那些平時無職無錢、「魷魚海參不沾邊」的單位,也就不期望吃什麼上檔次的茶飯,派人進城買些肉夾饃,拌幾碟黃瓜、豬頭肉之類的冷盤,捎帶幾瓶「二鍋頭」,邊植樹,邊進餐,喝得熱乎乎的感覺也挺好。總之,這天的河灣到處是觥籌交錯,大家都吃喝得不亦樂乎。
至於回到路山的那些領導和嘉賓們的生活,這裡也不準備用多少筆墨來描寫。後來,路山地區文化館辦的小報上刊登了一首名為《植樹》的小詩:一路警笛聲聲,下車前呼後擁。栽了幾棵小樹,幹活三五分鐘。記者左拍右照,任務勝利完成。地方中午設宴,喝個迷迷登登。先去三樓桑拿,再去五樓歌廳。次日頭版新聞,大幅照片刊登。各級領導植樹,取得圓滿成功。這大概就是對「五個五」工程啟動最好的詮釋了。
事後,不知什麼人將這個花架子工程的情況向中紀委和新華社、中央電視台、《南方周末》等強勢媒體做了反映,同時還對「五個五」工程本身提出三點質疑:一是沿黃河的地區全部是土石山區,人口密度本身每平方公里超過200人,每人植樹五百棵的話,根本就沒有那麼多的土地,因此此舉完全是紙上談兵、不符合具體實際的樣子工程;二是工程準備實施的地區雖然沿著黃河,但那裡基本上是峽谷地帶,河比土地低幾十甚至幾百米,黃河之水一點得不到有效利用,在這土地乾旱,水資源十分短缺地區大力發展喬木,無疑是勞民傷財之舉,退一步講,即使這些樹木成活了,也必將是「小老頭樹」;三是這些樹木本身不可能有經濟效益,既然沒效益的話,當地農民群眾人均增加五百元收入,難道是空氣里吹出來的嗎?因此,「五個五」工程是非常典型的長官意志製造出來的美麗謊言。
廖菁從來信中看到了巨大的新聞價值,於是她從北京悄悄來到路山,在完成對幾十名當事人的採訪后又悄悄來到省城。作為一名資深記者,廖菁知道團省委是這個事件的始作俑者,所以她把對他們的採訪安排到了最後。
其實,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廖菁在路山採訪了那麼多的人,已經在當地搞得滿城風雨了,連好多上訪的人員都在她住的賓館排起了長隊。她知道在這些上訪群眾里絕大多數是有隱情和冤屈的,有三分奈何誰會傾家蕩產甚至不惜生命地告狀呢?但記者不是政府,更不是法官,特別是這次採訪任務單純,所以採訪到最後她不得不申請保安出面進行干涉了。
她的行為已是如此沸沸揚揚的了,自然,梁懷念他們早也知道了,但一直沒有行動。估計到廖菁的採訪差不多了,梁懷念以地委、行署的名義親自出面宴請她。席間,梁懷念誠懇地表達了歡迎她來路山進行採訪的願望,還對輿論監督表了態度,路山地委一定不叫輿論監督放空炮,要切實解決監督出的具體問題。一席話說得廖菁深受感動,甚至都認為他是個開明的領導,於是酒場的氣氛開始其樂融融。敬過三杯酒後,梁提出行酒令「擲骰子」喝酒,廖菁說自己什麼也不會,梁懷念說有一個最簡單易行的辦法,和棒子打老虎一樣簡單,縣長、鄉長、村長、老婆四個由你喊,他們之間的關係也是挨著順序管,最後是老婆管縣長,說著就操了筷子掄起來。廖菁覺得很新鮮,民間的酒文化真是渾厚無比啊!於是一高興開玩起來。梁懷念老是喊縣長,而她就針鋒相對地喊老婆。別人要帶他喝酒,他卻表現得當仁不讓,說給皇城裡的「老婆」輸了那是福氣,這麼大的光都沾了,多喝幾杯那有什麼呀?!於是好像在忘乎所以里連灌十多杯,他的話鋒卻委婉地道出另外的意思,他說面對當今社會錯綜複雜的各類矛盾,從中央到地方,各級黨委、政府的工作都不好做呀!所以自己理解的新聞監督就應該是發現問題后及時與地方黨委溝通,促成問題的儘快解決。黨的媒體就應該和黨委保持一致,正常的黨內批評其目的是為了解決問題,改進工作作風,而如果公開曝光的話,那無疑就是給我們黨的臉上抹黑啊!廖菁聽著這番話,馬上覺得滿桌子的好菜上都爬了蒼蠅,而且這些討厭的蟲子們都在蠢蠢而動,她馬上沒了胃口,但還是耐著性子聆聽完關於「黨的新聞觀」的演講,風度翩翩地笑著。受到鼓勵的梁懷念積極性更加高漲,他說要給北京來的尊貴客人一展歌喉,說著就果然用當地牧羊人的爬山調拉開了自己的嗓子:
北京那個高來喲(哎咳喲)路山那個低,
大記者今天和我們坐在了(嘿)一搭搭里;
雙手手端起了(哎咳喲)酒呀么酒三杯,
請給尊貴的客人把它飲(喲嗷)一口飲。
憑心而論,梁懷念的歌喉還真的不錯,贏得滿堂彩。但他端著酒看廖菁時,見她還是那樣不溫不火的微笑,像《蒙娜麗莎》的笑一樣綿甜而神秘,頓時也沒了興趣,就說酒不喝也成,吃一口菜也算。廖菁直擺手聲稱自己已經吃得夠多了。飯吃到了這種程度,也就該草草收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