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陀螺」爆炸了(1)
1940年8月20日至12月5日,我八路軍出動一百零五個團的兵力,向正太、同蒲、平漢、津浦等主要交通線上的日軍及其沿線兩側據點發動大規模的進攻作戰,連續三個半月,進行大小戰鬥一千八百多次,殲滅日偽軍四萬六千多人,繳獲武器五萬八千多件,破壞敵占鐵路線四百七十公里、公路一千五百公里,使日寇受到沉重打擊。這就是著名的「百團大戰」。
「百團大戰」以後,日寇對我根據地進行報復性「掃蕩」。
接下來,就要聽姨父講他怎樣負傷的故事了。我曾想像,這個故事應當發生在槍林彈雨、奮勇搏殺的戰場上,讓我看到一幅壯懷激烈、撼天動地的圖畫。姨父卻用平淡的、甚至是不值得與人道的口氣開始了敘說。
1942年秋天,日寇結束了「秋季大掃蕩」以後,隱蔽在山上的抗日軍政大學二分校師生又回到了駐地——河北省靈壽縣東、西石門。那時,姨父已經從抗大畢業,擔任抗大供給處文書。他回到村中時,老百姓也剛剛回來。村子里滿地都是鬼子留下的秸草、馬糞。供給處人員放下背包,會計就忙著接待前來報銷的人。姨父走進來,看到桌子上放著老百姓剛剛送來的一個稀奇古怪的東西,是銅的,樣子像抽著打轉轉的陀螺,陀螺上邊有一根小指頭粗的尾巴,尖尖地向上翹著。這是鬼子留在老百姓屋裡的,老百姓不知道它是個什麼傢伙,就送到這裡來了。姨父拿起它問:「這是什麼東西?」會計說:「你看看上面是什麼?」姨父念著「陀螺」上的號碼說:「八八四。」「八八」與「爸爸」諧音,會計故意「嗯」了一聲,好像當了一次「爸爸」,佔了姨父的便宜。姨父用「陀螺」向會計後背上敲了一下,「陀螺」就「轟」地一聲爆炸了。後來才搞清楚,它是鬼子「八八四」山炮炮彈上的引信。會計的棉衣背部炸開了花,卻沒有受傷。姨父的手上鮮血淋漓,左手的三個指頭、連帶著大半個手掌都被炸掉了。姨父用右手托著血淋淋的左手向衛生處奔跑,跑了一里路,血也流了一里路。醫生用止血帶把他的左小臂緊緊紮起來時,他因失血過多而昏了過去。
姨父提起這件往事的時候,與其說是在表現他對鬼子的憤怒,倒不如說是表現自己使鬼子預謀得逞的氣惱和屈辱。姨父鄙視卑劣的小伎倆,他說鬼子顯然是有意造成這次爆炸的,他們把山炮和炮彈都撤走了,把這個只有炮兵才認得出來的東西丟在老百姓家裡,是要加害於中國老百姓的。姨父和供應處的人沒有見過山炮和炮彈,不知道那是一個能夠爆炸的東西,上了鬼子的當。姨父好像看到了小鬼子藏在仁丹鬍子下邊的壞笑,心有不甘地說,鬼子大「掃蕩」屢次撲空,才這樣使壞,狡猾地留下了這個東西。
抗大的醫務人員摘下門板做擔架,民夫抬著姨父往後方醫院送,整整走了一夜。他一會兒醒過來,一會兒昏過去。到了後方醫院時,卻不能馬上搶救。因為這裡也在反「掃蕩」,醫護人員隱蔽了,東一個、西一個;醫療器械也埋到地下了,要這裡挖、那裡找。醫生在山這邊的村子里,護士在山那邊的村子里。把他們找回來以後,再把手術器械從地下挖出來,放在農民做飯的鍋里煮,消毒。再把騾子背上運東西的兩個木馱子放在地上,架起一個門板,門板上鋪了一塊黃色的油布,那是平時搭在騾子背上防雨的雨布。姨父就躺在這樣的「手術台」上,接受了截去左手的手術。
那時沒有麻醉藥,既沒有整體麻醉,也沒有局部麻醉。所以,姨父十分清醒地記住了一個黑色的瓦盆,那是老百姓家裡最常見的沒上釉子的瓦盆,應屬於我們的祖先在五千年前發明的燒陶工藝。他甚至清醒地看到了瓦盆上的尿漬,說明它是一個尿盆。只剩下兩根指頭的殘手、從斷肢茬口裡汩汩流出的鮮血和沾滿血污的紗布,紛紛掉落在黑色的尿盆里。當剪子咔嚓咔嚓地咬著爛肉、啃著神經,鋸子嘎吱嘎吱地鋸著骨頭的時候,他始終緊咬著牙齒,強忍巨大的疼痛而沒有叫出聲音。他設想自己回到了家鄉——四川省開江縣永興場的關帝廟,關雲長刮骨療毒的時候是下著象棋的。他試圖像關雲長那樣露出微笑,卻想起關雲長畢竟沒有失去他的左手或右手,便沒有笑出來。
手術完了以後,與他朝夕相伴二十二年之久的左手已經徹底地從他的生命中消失了。沒有消炎、止血、止疼的藥品,手腕斷茬上的傷口遲遲長不好。由於止血綁帶扎得太緊、扎的時間過長,小臂肌肉正在壞死。醫生建議,立即把小臂鋸掉。姨父卻不能容許自己再失去半截胳膊。只有在失去左手之後,他才深刻地感覺著身上的每一個細小部分的存在,它們都屬於自己的生命。但是,醫生能夠提供給他的全部藥品只有「二百二」和偶然出現一次的碘酒。蛆,好大好肥的蛆,像蠶蛹一樣的蛆,一條、兩條、三條,正絡繹不絕地從繃帶的縫隙里爬出來。兩個半月過去了,殘臂還在向肘部腐爛。醫生斷然說,小同志呀,不能再等了,鬼子的「冬季掃蕩」又要開始了,再耽擱下去,肘部以下的整個小臂都會爛掉的。姨父咬了咬牙,向醫生伸出了殘缺的左臂。
在肘下約十厘米處再次進行了截肢手術。仍舊沒有任何麻醉、止血、消炎的藥品,只能用鹽水清洗傷口。姨父咬著牙在地鋪上打滾,單子滾到了一邊,地鋪上沒有床板,他就鑽到了穀草里,殘缺的左臂卻從穀草堆里舉出來,殘茬上裹著的繃帶像一個碩大的圓球。他咬牙挺著、受著,牙關一松,就會「啊啊」地號叫,沒有詞語、沒有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