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搶救」運動(1)
姨父到了延安,一住進西北局招待所就盯上了大夥房裡的「列寧餅乾」。「列寧餅乾」是他對小米鍋巴的「愛稱」。在敵後吃了過多的黑豆,而且熬過了連黑豆也沒得吃的艱苦歲月之後,黃焦酥脆的小米鍋巴對他產生了不可抗拒的誘惑。炊事員雖然都是來自四川的小鬼,卻都是土地革命時期參軍的老資格,姨父說,連他們嗷嗷叫著罵人的聲音都是久經鍛煉的,要想從他們眼皮底下挖走一小塊「列寧餅乾」是絕對辦不到的。姨父以四川老鄉的身份跟他們套近乎已初見成效,眼看就要把「列寧餅乾」搞到手的時候,「搶救」運動卻像是晴天霹靂「咔嚓」一下就開始了。
1943年7月15日,**中央主管情報工作的康生在楊家嶺大禮堂作報告時宣布,延安「特務如麻」,「延安的知識分子至少有一半是國民黨派進來的」,各單位要人人過關,清查特務,開展「搶救失足者」運動。當場就有一個從甘肅經由西安八路軍辦事處來到延安的張克勤接受「搶救」,站出來坦白說,他就是國民黨派進來的「紅旗特務」,甘肅工委是國民黨一手組織的假黨叫「紅旗黨」。從此,自抗戰以來奔赴延安的青年都成了清查對象。
已經解密的歷史檔案證實,張克勤當年只是一個十九歲的小青年,是用「逼——供——信」的非法手段連嚇帶哄製造出來的一個假特務,卻成了推動「搶救」運動的「典型案例」。康生這樣做的一個重要根據,就是國民黨西安「**救國隊」隊長梁乾喬製造混亂的一個假情報,謊說每一批青年到延安去時,他們都派了特務進去,已經派去了多少多少人。康生如獲至寶。**也聽信了康生的彙報。一時間,所有從蔣管區經西安來到延安的知識青年都成了重點審查對象。已經為抗戰失去了一隻手的朱漢雄同志也不能例外,他是在1939年由四川家鄉經西安投奔延安的,是高小畢業的「知識分子」。
姨父也去大禮堂聽了開展「搶救」運動的動員報告。聽了報告,卻不準離開會場。每個人發給兩個燒餅,還抬去了兩大鍋稀飯,讓他們填填肚子,當場坦白交代。已經有了四年軍齡、三年黨齡的姨父,對自己突然變成了審查對象滿不在乎。跟他一起聽報告的,有來自敵後的青年,還有從河南、山東來的地下黨員,他們都在一驚一乍地犯傻發愣。姨父吃了燒餅,喝了稀飯,而且打了飽嗝兒,卻絲毫沒有產生坦白一點什麼的願望。他們被帶回招待所,立即打點行李,又被帶到陝甘寧邊區行政學院,一百多人被編成若干個班,分別關在十二個窯洞里。每個班都派來一個統領「搶救」運動的班主任,不準互相串門,不準交頭接耳,在士兵荷槍實彈、如臨大敵的看守下,開始了「搶救」運動的「車輪戰」。
對姨父的審查是從他的出身和他怎樣投奔革命開始的。
他要感謝祖父和父親,因為這兩位老人家都是懸壺濟世的鄉村醫生,在姨父出生以前或是在他的幼年時代已先後去世以後,只留下一個無人支撐的藥房和一個裝著藥草遊走四鄉的破褡褳,沒有留下任何財產和任何值得懷疑的經濟或政治問題。
他還要特別感謝開江縣永興場高小的宋更新老師。宋更新是老資格的**地下黨員,他曾跟新中國建立后擔任國務院民族事務委員會主任的王維舟一起進行革命活動,受到國民黨的通緝,被捕入獄。永興場開明紳士丘樹勛想方設法把他保釋出獄,他又秘密潛往西安,會見了八路軍辦事處主任林伯渠以後,又來到由丘樹勛擔任校長的永興場高小,以教書為掩護,進行革命活動,把包括姨父在內的一大批學生送到了延安。
姨父良好的記憶力和他善於講故事的才能,使得宋更新老師在他的「坦白交代」中栩栩如生。他說,宋更新老師四十多歲了,身穿絲綢長衫,腳登禮府呢布鞋,嘴邊雖有一個傷疤卻沒有妨礙他發表聲遏流雲的抗日演講。他還用令人稱羨的顏體、柳體、隸體書法,在校園的牆壁上寫下了大大小小十幾塊「校訓」,把永興場高小侍弄得煥然一新。校園裡還栽種了一行行柳樹,建起了足球場、網球場、籃球場,還開墾了一個苗圃,種上了桃、李、菊花、金銀花。足球場後邊涌動著含翠欲滴的竹林。永興場高小擁有了開江縣中學也比不上的校園風景。
負責「搶救」的人說,要老實交代你的問題,不要扯遠了。
姨父說,不要急,我要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清楚。宋更新的小屋裡有很多**和報紙、刊物。大家可以走進他的小屋,隨意讀書看報。我們正是在他的小屋裡讀了《陝北動態》和《抗大動態》、《大眾哲學》和《游擊戰術》,才發現世上還有一個叫延安的地方,那裡講平等、講自由、有飯吃、有衣穿,還有教你怎樣打鬼子、求解放的大學校。因此,我們高小畢業后,就拿上宋更新寫給八路軍西安辦事處主任林伯渠的介紹信,把它藏在一條破棉被的棉絮里,直奔延安。宋更新老師就是我們參加革命的介紹人。此人的情況和我們經由西安投奔延安的情況,你們找林伯渠、王維舟去,他倆都可以證明。
但是,有人問,你們來延安的路上,誰能保證沒有特務鑽進來呢?
姨父說,可以查點人數嘛,我們原有十三個同學來延安,到延安時,人數沒有增加,倒是少了三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