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德明飯店(1)
新中國剛剛建立,姨父奉調由長沙到了武漢,在中南公安部繼續從事安全保衛工作的同時,又接受了**中南局第一書記、中南軍政委員會主席**簽署的兩個任命,兼任中南局接待處、中南軍政委員會交際處副處長,從而把安全保衛工作與外事接待和交際工作統管起來。
姨父上任伊始,就把交際和接待工作的重要活動放在大名鼎鼎的德明飯店(現名江漢飯店)。德明飯店是1931年建造的法國式建築。抗戰以後,**代表周恩來、國民黨代表張治中和美國馬歇爾將軍參加的「三人停戰小組」的多次談判,都是在德明飯店進行的。周恩來在這裡舉辦過酒會、記者招待會。新四軍五師駐武漢辦事處也設在德明飯店,**跟國民党進行的停戰談判也是在這裡進行的。
德明飯店是西方式樣的一顆明珠,點綴著武漢三鎮的都市文明。
姨父卻對外來文明懷有戒心。**在德明飯店跟國民党進行談判的時候,姨父是**麾下的中原軍區保衛部特派員兼保衛隊長。1946年5月,姨父隨我軍一批傷病員,按照談判達成的協議,由中原解放區通過蔣管區北上,向我華北根據地轉移的時候,曾受到西方文明的折騰。
那一天,他跟傷病員從宣化店出發,來到了平漢鐵路線上的廣水車站。他甩著空袖筒,一路瀟洒地走向站台,就要第一次坐上火車,卻被一群來歷不明的洋女人攔住了去路。據說,她們是美**調處執行部派來的美國或是加拿大的女人,一律的藍眼睛、白皮膚、黃頭髮、穿短袖上裝,胳膊上的金汗毛閃閃發亮。她們設好了關卡,堅持要對這批「土八路」進行嚴格的消毒,袖筒和褲襠里的細菌也決不放過。姨父還是第一次見到白種人而且是白種女人,戒備的目光從那些高高的眉棱骨和鼻樑骨上「咯里咯噔」地掃過去,對她們是否別有企圖保持著百倍警惕。他看到,她們每個人身邊都放著一個圓筒筒,手裡拿著一個管子帶著一個花灑頭,像給果樹殺蟲一樣對準了每一個「土八路」,接著便把溫柔的霧狀液體噴將過來。姨父接受了霧狀液體從頭到腳的噴洒,想對洋女子說,謝謝,可以了,我們八路軍、新四軍的大褲襠里是沒有細菌的。洋女子卻堅持不懈地伸著花灑頭,盯著褲襠。姨父漸漸發現,她們似乎沒有惡意,倒是表現出白求恩大夫那樣的「極端地負責任」的樣子,就只好豁出去,毅然解開了皮帶。不多時,他聽到了一聲很好聽的「OK」。
姨父第一次坐上火車,開始在他曾經觸摸過一次、因而也被「搶救」了一次的鐵軌上享受「工業文明」的時候,卻發現剛才經歷的消毒程序純屬多餘。國民黨給他們提供的是拉煤、拉騾馬的敞篷車,積滿了騾馬的糞便和煤灰,車廂里散發著被初夏陽光蒸發得十分成熟的臊臭味。一節車皮擠上來百十個人,都必須接受糞便、煤灰和臊臭氣味的熏烤。他們顛兒顛兒地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車,在安陽北邊一個小車站下車時,姨父這輩子第一次坐火車的興緻已經蕩然無存,他感到蒸汽機時代的工業文明還不能屬於自己,只是使「土八路」們受到一次羞辱和戲弄。
還有電燈。他們下了火車,在行軍途中住進了煤礦的宿舍,一個吊在宿舍中央的大燈泡正在放射著刺目的光芒。誰也不知道怎樣才能吹滅它,大白天也亮著,睡覺也亮著。有人被電燈照得睡不著覺,就把煙袋鍋湊到燈泡上,想借個火抽袋旱煙,怎麼也對不著。早就聽說電燈好,可它老是這樣亮著也不能不說是一個缺點吧,眼睛再大再亮也不能老睜著不是?離開那裡時,大燈泡照樣瞪著眼沒有眨巴一下。有人發話說,叫它睜著吧,反正這燈不用油。
僅僅過去了四年,姨父就以征服者的姿態出現在霓虹閃爍的德明飯店,他必須繼續完成對霓虹燈所代表的另一種文明的征服。
姨父要把德明飯店變成一個具有高雅藝術氣氛的迎賓場所,就用工字鋼換下了舊木料,更換了舞廳頂上的三根橫樑。建築物煥然一新,就是客廳里空著一面牆壁,需要掛上一幅與德明飯店的重要地位相適應的國畫。中南軍政委員會曾向藝術大師齊白石老人求畫,他畫了幾隻螃蟹,掛上去以後,民主人士說,此畫甚好,但不合適,螃蟹是橫行霸道的呀!工作人員連忙取下了此畫,客廳里就空著一面牆壁,像懸著一張沒有表情的臉。
客廳另一面牆上掛著徐悲鴻大師畫的一幅馬,是交際處前處長史林峰用鋼洋六十元求得的墨寶。內行人看了,都嘖嘖稱奇說,徐悲鴻畫的多是奔馬,唯有這幅畫是一匹俯首於溪上飲水的馬,馬在溪邊飲水的神韻真是畫到家了,你能感到馬的肚皮在動。有了行家的高度評價,這匹馬雖然瘦了一些,卻沒有從牆上拿下來。但在「三反」(反貪污、反浪費、反官僚主義)時,史林峰卻因此受到了革命同志的嚴肅批判:六十塊鋼洋只換了一匹瘦馬,還只能看見三條腿,這是多麼大的浪費啊!史林峰再三檢討,遲遲不能過關。一天,途經武漢的西南局第一書記鄧小平來到了德明飯店,他在客廳里坐下,一眼就盯住了這幅畫,目光霍然一亮,說:「好,好畫,聽說只花了六十塊鋼洋,值得!」史林峰得以化險為夷、平安過關。
從此,藝術家的勞動在革命同志心目中的價值大為提高。姨父讓拿出人民幣六百元向白石老人再次求畫。白石老人收下了潤筆之資,卻遲遲沒有作畫。多次好言相求,只是沒有迴音。姨父說,哎喲,**他老人家沒日沒夜為全國人民工作,一個月也拿不了這麼多的工資呀!可敬的藝術大師為何遲遲不肯付出相應的藝術勞動呢?德明飯店虛壁以待久矣,叫人心焦火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