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邂逅綠林好漢
姨父從武漢回到廣州不久,五六個大喇叭突然從天上沖著他的耳膜吼叫:「把羅瑞卿、王任重的死黨,大特務、大土匪朱漢雄揪出來批倒斗臭!」大喇叭音量很大,在不會少於一公里的輻射半徑里進行了一日數次的狂轟濫炸之後,他就跟中南局書記處書記、常委們一起,被造反派關押到三寓路的一個「牛棚」里了。
姨父對造反派實行的「群眾專政」嗤之以鼻。他坐在「牛棚」里冷眼審視著從天上飛下來的每一頂帽子,感到它們的尺寸跟自己的腦袋都對不上號碼。比如說被打翻在地的羅瑞卿大將,雖然是他十分尊敬的老首長,但他並不知道高層政治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說他是羅瑞卿的「死黨」,他就說,哎呀,我是高攀不上的!至於「大特務」這頂帽子,如果僅僅按照它所包含的「特別任務」的字面意義去理解,只要去掉「大」字,似乎是可以接受的。需要費一些唇舌的是最後一個「大土匪」,這肯定涉及他投奔延安之前的一次偶然性經歷。
那是他跟同學們作出結伴到延安去的決定以後,正為湊不起路費,也為不敢把這個決定告訴母親而焦慮時,一個名叫伍明恥的同學也在為籌集路費而發愁。那天下午,他倆來到一條小河旁邊。小河在這裡扭了幾道彎,這個地方就叫「太極圖」。他倆覺得屬於自己的命運好像也陷進了這個「太極圖」里,就仰臉躺在「太極圖」中的草灘上胡思亂想。伍明恥忽然爬起來說,別發愁了,走,咱到山上玩去。姨父爬起來說,好,到山上玩去。
黃昏時候,他倆走到山下一個破廟裡,忽地從山上下來了一群土匪。土匪頭目就是永興場的人,名叫傅聾子。傅聾子認識伍明恥,並不戒備這兩個小孩子,照舊帶著土匪向山下跑。他倆也稀里糊塗地跟著土匪跑,又暈暈乎乎地回到了永興場。剛剛過了「太極圖」,土匪就乒乒乓乓地亂打槍,一直打到關帝廟——國民黨聯保處的所在地。那是姨父第一次看到打槍和打仗,槍一響,他就怦然心動,熱血沸騰,對土匪說,把槍給我,叫我也放一槍。土匪顧不上搭理他。他又說,你們打槍,為啥不叫我打槍?土匪們照舊不理,卻徑直衝進關帝廟,把聯保處的槍支全部劫走了。
烏黑髮亮的槍支和「乒乓」的打槍聲,對十六歲的姨父產生了不可抗拒的誘惑。土匪劫來槍支就往山上跑,他和伍明恥也跟著土匪跑,一口氣跑到山頂上。土匪做飯犒勞弟兄,姨父也跟著吃了臘肉。姨父覺得好刺激、好熱鬧、好新鮮呀,說不定好戲還在後頭,說不定還能撈到一桿槍,又跟著土匪鑽進大山,拱到一個草窩裡睡了一夜,又跑到一個荒村裡落腳,夜間卻受到圍剿部隊的突襲,槍打得乒乓直響,子彈貼著頭皮「啾兒啾兒」直叫,跑了一夜才突出包圍。天亮時,傅聾子向他倆走過來,給他倆一人塞了一小塊大煙土,說,你們走吧,不要跟著我們跑了。說罷,就率領眾土匪遁入山林。
姨父玩得刺激、玩得痛快,但他為時三天的失蹤早已急壞了母親。在他失蹤的第二天,區公所的人就帶著保丁來抓人了,說在土匪攻打關帝廟時看到他跟在土匪後面跑,一副不怕死的樣子。他剛到家,母親就趕緊叫他躲到四姑家裡去了。後來,母親看到伍明恥出現在永興場的大街上,以為沒事了,才把他叫回來,卻不知道伍明恥的哥哥是幫會裡的袍哥,區公所不敢惹他。姨父頭天晚上回來,第二天一早就闖進來幾個拿槍帶棒的,把他抓到了劉備廟。
劉備廟裡是區公所。在一個像是木頭籠子的卡房裡,姨父被囚了一個星期,多次被拉到大殿里,在「劉備」的目光注視下接受審訊。姨父具有遇險不驚的優秀品質,幾乎是饒有興味地供述了跟著土匪看熱鬧的經過,包括他有幸吃到的臘肉。是的,那是一種腌得通明透亮的臘肉,卻隱瞞了大煙土,那將成為他去延安的一段路程上的路費。最大的難題是審問者向他要槍。這使他也埋怨起自己來了,你怎麼忘了向傅聾子要槍呢?最好是一支短槍,那麼,他就會懷揣著短槍投奔延安了。而眼下,不管區公所怎樣逼他、嚇唬他,他只能繼續供述臘肉的味道。姨父在學校有個外號叫「朱哈兒」,他在大堂上的表現,使區公所認定,他的確是個稀里糊塗、缺了個心眼兒的「朱哈兒」,就向他的母親勒索了三十塊鋼洋,把他放了。
姨父感到慶幸的是,正是這次與土匪的邂逅和區公所的抓捕,才使母親橫下一條心說,走吧,孩子,家裡實在呆不住了,遠走高飛吧,娘不留你,娘再給你湊路費。
現在,大喇叭的叫喊沒有使姨父感到可怕,而姨父的母親——年過古稀的朱奶奶卻受到驚嚇,神經失常了。
夜深人靜時,她時常跑出去尋找兒子,在小巷裡喊叫兒子小時候的名字:「增子,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