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血漬(1)
姨父在船上立腳未穩,「遠洋」公司一把手就建議他分管全公司「落實政策」的工作。所謂「落實政策」,就是平反冤假錯案。按照歷次政治運動的規律,運動初期是來不及制定相關政策或是可以不講政策的。這時已經到了「文化大革命」後期,公司清理「專案」、「落實政策」的工作就交給了對自己的政策尚未得到落實的朱漢雄同志。姨父對一把手說,我剛從牢里放出來呀,東南西北都摸不清楚,叫我搞什麼「專案」,落實什麼政策,你莫找錯了人啊!一把手說,不要推了,就是你了,你這個老公安局長搞這個事是家常便飯。
作為一名老公安局長,姨父知道,歷次政治運動一哄而起的時候,對一切被認定有問題的人只能採用「有罪推定」法,否則就是「右傾」,是「屁股坐錯了地方」,是「不革命」或是「反革命」。從他數十年前在延安被「搶救」到「文化大革命」被捕入獄的歷次政治運動都是這樣,因而造成了一批又一批的冤假錯案,同時也造就了一批又一批製造冤假錯案的「左派」。歷次運動,概莫能外。現在,他感到歷史給了他一次使用逆向思維的機會,他要採用「無罪推定」法清理冤假錯案。但他必須作好準備,一旦遇到了風吹草動,他必須承擔「給壞人翻案」的政治風險。
因此,朱漢雄同志還必須對朱漢雄同志做好說服工作:第一,平反冤假錯案不屬於航海專業,用不著機械動力學和高等數學,你總不能再說自己不懂行嘛!第二,一般說來,背著「黑鍋」的人更能體會別人背著「黑鍋」、亟待解脫的痛苦,不找你找誰?第三,要推翻冤假錯案當然是需要一些膽量的,你打過仗,坐過牢,膽子應該大一些,你不上誰上?朱漢雄同志已經把朱漢雄同志逼得無路可走,只好責無旁貸地把平反冤假錯案的風險落實在自己的肩上。據說,自從宣布他負責平反工作的第一天起,他的辦公室的門就是敞開著或是虛掩著的,如同「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隨時聽得到「擊鼓鳴冤」。
姨父一接觸公司的「專案」就感到極大的震驚。全公司竟有二百六十多人受到了打擊迫害,其中主要是船長、輪機長、大副、二副等高級技術骨幹和精通企業管理的專業人才。僅在上海的分支機構,就有九十七人被趕出了「遠洋」公司。他還必須擴大清理「專案」的時間範圍,因為對這批業務骨幹的錯批錯斗是從「文化大革命」以前的「四清」運動開始的,到了「文化大革命」初期又發展到了更加駭人聽聞的程度。
姨父在觸摸一部被扭曲的歷史。他了解到,舊中國根本沒有遠洋船隊,新中國到了1961年才組建了自己的第一支遠洋船隊。作為這支遠洋船隊的技術骨幹,幾乎都是從國外回來或是在外國的遠洋船上做過事情的。他們為開創新中國的航運事業作出了重大貢獻,卻由於個人歷史問題、家庭出身問題、海外關係問題或是無限上綱的其他問題,有的被抓起來了,有的被錯批錯鬥了,有的下放到縣城以下的基層單位「用非所學」了,有的被扣發工資、降職使用了。姨父感嘆地說,在外國,遠洋船上的船長、輪機長、大副、二副是很神氣的呀,社會地位是很高的,都是不得了的人物。國內的政治運動卻把人家整得灰溜溜、慘兮兮的,這是歷史的大教訓。
在姨父朱漢雄同志為領袖和黨政軍高級領導幹部做了大半輩子的安全保衛工作之後,才突然發現,包括這一批專業技術人才在內的人民群眾卻處於極不安全的狀態。比著他們,姨父甚至可以認為自己還算是一個幸運的人,因為在他不明不白地走出冤獄、稀里糊塗地被降職使用的時候,還畢竟回到了「當權派」的位置上。他必須以一個「一隻手的老八路」的高度責任感,為這裡的人民群眾做一做「安全保衛」工作,為一大批蒙受冤屈的普通人討回公道。
有一個叫沈祖挺的,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他是英國輪船公司「雷貝利號」遠洋貨輪上的輪機長。「雷貝利號」給英軍運送軍火,為抗擊德國法西斯作出了重大貢獻。一次,「雷貝利號」經過莫三比克海峽時,受到德國潛艇的襲擊,起火沉沒。沈祖挺與四十名船員乘救生艇,漂流到一個荒無人煙的孤島上。他在倖存者中是職務最高的,就自動擔負起領導責任,用魯賓遜的故事激發大家的生存勇氣,自造淡水,覓食鳥蛋、鳥肉、海龜肉,戰勝了難以想像的困難,在孤島堅持七十五天,后被英軍飛機發現而得救。沈祖挺被稱為「現代魯濱遜」而享譽英國,並受到英國王室的褒獎。新中國成立后,他回到祖國效力,成為我國遠洋航運的技術權威,任廣州遠洋公司總輪機長。但他在「四清」時就挨了整。「文化大革命」初期大抄家,又從他家裡抄出了英國王室頒發給他的勳章和佩劍,這就成了他為英國殖民者忠誠效力的罪證而受到殘酷的批鬥。他悲憤絕望,上吊自殺了。一個「一隻手的老八路」和他領導的複查小組終於站出來叩問歷史,為沈祖挺大聲辯護,在二戰期間,英國是世界反法西斯戰線的同盟國,英國王室對於沈祖挺的褒獎,不屬於殖民主義性質,而具有明確的反法西斯的目的。沈祖挺終得昭雪。
另一個受到迫害的是遠洋總船長陳肄言。他的罪狀更具有荒誕性和傳奇性。大抄家時,在他家裡抄出了一個布包,布包里只裝著一條白毛巾,毛巾上印著一片陳舊的血漬。這就大大激發了那個年代特有的政治想像力,陳舊的血漬就成了他暗藏下來的一筆神秘的「血債」。但是,朱漢雄同志和他領導的複查小組查明,毛巾上的血漬僅僅記錄著一個富有東方古典浪漫色彩的新婚故事,那是陳肄言和他的妻子在新婚之夜保存下來的「處女血」。而這時,不堪羞辱的陳肄言已經含冤去世。複查小組為他平反昭雪時,還不得不去觸動一對東方夫妻的情感**。姨父說,應該搞一個電視劇,名字就叫《血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