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夏季 那個秋天》第十章(4)

《那個夏季 那個秋天》第十章(4)

這樣你至少可以滿足自己,碰得巧還可以安慰別人。

「放棄吧,」酒鬼說,「跟我學,你還來得及。」

酒鬼堅信自己是「僅存的一個好歌手」,沒有另一個酒鬼會比他更棒。酒鬼說,流行音樂的意義不能用理性去斷定,只有靠生態。只有生態意義上的流行才稱得上真正的流行,像流感,像打噴嚏。不打不行,塞都塞不住。流行的第一要素不是流感病菌,而是預備著去感冒和打噴嚏的人,他們的身體。

通向流行歌手的道路只有一條,這是一條單行線,不是學習,不是臨摹,藝術是沒有摹本的,藝術的產生對他人來說就是一種藝術的死亡,別人只能依靠忘卻、捨棄。歌手是天生的,天成的。尋找歌手就是發現「自己」,「自己」就是「我」。「我」是什麼呢?是上帝發明的第一粒精子。人不能發明,人只有尋找,只有發現,我發現了我,而你發現了你。把多餘的部分捨棄掉,我不是歌手還能是什麼?青蛙在跳躍中發現了自己,烏龜在伸縮中,貓在獻媚中,獅子在孤寂中,種豬在交配中。

流行樂應當是掙扎的、控訴的、吶喊的、反抗的。因為流行樂是現代的。現代性使我們的身體遠離和失去了水、空氣、泥土、空間維度、草地、親情、鄰里、燭光、緬懷、混沌。現代性使人只剩下了時間這麼一個東西。時間是可怕的。人類發明了監獄正是人類對時間的本質認識,剝奪了你的一切,把你關在籠子里,只給你時間。現代性正是人類的監獄,現代性使時間變得分外急迫,讓你像擀麵條那樣把時間越擀越長,但是你無處藏身。你不論藏在哪兒別人都可以通過一組數碼找到你,你的生命完全地數字化了。被數字極端化了、典型化了。你只是電話號碼、電話保密號碼、手機號碼、BP機號碼、信用卡號碼、工資卡號碼、工作證號碼、通行證號碼、音質號碼、指紋號碼、血型號碼、瞳孔直徑號碼、體重號碼、心律號碼、血壓號碼、血小板號碼、血質素號碼、肺活量號碼、骨質號碼、避孕套號碼、探親避孕藥號碼、女性內用衛生棉號碼、座次號碼、航班號碼、密碼箱號碼、考勤號碼、信箱號碼、圖書證號碼、發動機號碼、車牌號碼、駕駛證號碼、鞋帽號碼、電錶水表號碼、維修號碼、姓氏筆畫號碼、准考證號碼、准營證號碼、合格證號碼、病床號碼、死亡證號碼、骨灰盒號碼,總之,在0~9之間,這些無序混亂偶然必然的阿拉伯基數組合和序數組合就成了你,朋友可以通過這些號碼找到你,警察可以通過這些號碼偵破你,仇人可以通過這些號碼揭發你,你可以通過這些號碼發財、做官、倒霉、因禍得福或因福得禍,然而,你沒有一項**是「私有」的,它只能是社會的一個「值」,現代性就是依靠這些數字組成了一首歌,哆、、咪、發、嗦、啦、希,你就成了旋律,與汽笛、乾杯、卡拉OK、打耳光的聲音一同,匯進了一片響聲之中。你無知無覺,你不知身在何處,你覺得歲月如常,而電腦通過科學的二進位制的電子換算,放大了你,縮小了你,使你重新變成顏色、線圖、聲音、形象、運算思維,再現你,拷貝你,使你普遍成偶像、效益、利潤、稅收,而你無知無覺。人類惟一的大理想就是把「人」再討回來,流行樂就是一種最沒用的辦法。討回來了嗎?沒有。討不回來了。所以歌手只剩下「歌唱」這麼一點臨在。「臨在」你懂不懂?歌唱會告訴你。流行樂的悲憫和無奈全在這裡頭。

但是人們需要。所以商人就看中了它。

人類的每一次重大行為最後都成了商業。商業總是人類行為的最後一個環節。他們永遠是贏家,優秀的政治家總是把目光投向商業。這一來在他臨死的時候至少是成功的。

我們歌唱,是因為我們渴望破壞——最後被破壞的也許就是你的聲音,我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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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飛宇長篇處女作:那個夏季 那個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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