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章 流
「什麼?我不理解。」穆宮隱淡淡一笑,「雖然不明白你為何會產生這樣的想法……但是,在造烏船事件開始之前,你剛剛被指控謀殺了稻妻大人席俊哲麾下的兩名亞魔士兵。這你沒忘吧?」
鬼攸愣住了。這件事,他倒是真的忘記了。畢竟那天發生了太多事,而在他剛剛被組織的人帶到那家書店后,造烏船失控引發的暴亂立刻就影響到了這座城市,之後便也沒有人再來過問鬼攸這件事了。而他被指控謀殺席俊哲手下的兩名亞魔,這件事本身就無中生有的,肯定是某人強加給他的莫須有的罪名,因此鬼攸並沒有放在心上,在這間病房中度過的兩個多月,他也都忘記了這件事。而穆宮隱現在突然重新將這件事提起的目的也很明顯:他是想要旁敲側擊地威脅鬼攸,讓他知道自己現在是個罪人,除了服從組織的安排贖罪之外,別無他法。
「不……大人,我想我之前在稻妻大人那邊說的應該也很清楚了,殺害那兩名亞魔士兵,並非我犯下的罪行。」鬼攸重申道。然而,他也同樣知道,現在沒有任何證據表明這件事不是自己犯下的。而對方卻有無數個可以判他罪的理由——據說那兩名受害者臨死前也誣陷就是他所為。鬼攸不知道這件事是誰告訴組織里的人的,不過顯然,這些人都想要藉此來謀害他。這樣一來,反倒是讓鬼攸陷入了被動,讓他根本沒有辯駁的機會。該死,居然會那麼無力。他憎恨地想著,為何人們只注重我的罪孽,卻從不在意我又問他們做了什麼呢?身為亞魔,是他生來無法改變的罪孽;但是鬼攸一直信奉一條真理,人生在世,他一直都想為人們做些什麼。
「大人,這麼說吧,就算這件事是我乾的,但在那之後我也親手摧毀了造烏船,救下了這座城市。」鬼攸盯著穆宮隱那雙蒼老的眼睛。我救了你們所有人。「因此,我覺得我已經贖清我身上的罪孽,沒有理由再被發配到極北之地。」
「鬼攸,救下這座城市的人,並非是你。」穆宮隱對他說的這番話只是笑笑,「是我們造烏組織真正的領袖貝露佩歐魯大人率領軍隊救下了這座城市,摧毀了叛軍。所以,政府才會選擇和他合作。況且我覺得即便你以此當借口來推脫這次組織的任命,也不能成為理由……因為善行不能抵消惡行,惡行也不能掩蓋善行,行為各有其處置報應。」
「這樣啊……」人類對於亞魔,總是能找出各種理由。鬼攸知道,他身旁的這群人類,都只是一群雙重標準的噁心生物而已。在穆宮隱的面前,他現在完全處於弱勢。他知道自己說什麼人類都不會聽。那索性就答應他好了。鬼攸心想。「是嗎……我明白了。」他抬頭對穆宮隱說道,讓面前的老人能夠清晰地看見自己臉上的每一條傷疤。每一道疤痕,每一次流血,都是由你們人類親手造成的。「我會乖乖聽從你們的話,前往極北永冬之地,」他說,「我會當一名合格的亞魔士兵。」
「那敢情好。」穆宮隱輕輕地點點頭。鬼攸覺得,反正在造烏船事件之後,得知人類根本不在乎他所做出的貢獻,他已經對這座城市絕望厭煩。說不定在沒有國界管轄和各種約束的極北地區,老子反而過得更輕鬆呢。這麼想著,他的心情居然出乎他意料地好了起來——他自己也沒有料到,光是這樣想,就已經讓他感到舒心。
「那拜託你了。」鬼攸無法理解穆宮隱為何突然會對他說出這番話。而且,老人在對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臉上的神情似乎已經不再是剛才那樣的命令和要求,也並非先前的客套話,而是……是真的在拜託我嗎?鬼攸揣測著穆宮大人的心思。他不知道穆宮大人突然對他這麼說的意圖何在。隨後,他還沒能多想,穆宮隱就默默地從他的病床旁站了起來,起身離開,走出了門外。鬼攸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心中突然有了某些觸動。
即便剛才穆宮大人以命令的口吻對他說話,但穆宮隱仍然是他所見到的人類中,最善良的一個。從前,他從未見到過像穆宮隱這樣關心亞魔的人類,甚至是亞魔部落中每一個成員的情況,他都能夠清楚地說出來——這點可能連鬼攸都無法做到。穆宮隱大人體恤下屬,心懷善良,仁慈和藹,或許到現在也仍是他所遇見的最好的人類。
鬼攸知道,在前往極北的永冬之地之後,他今後的生活將會大不一樣。他從前的身份已經一去不復返,進入極北之地后,那裡沒有人認識他,沒人會知道他從前做過什麼,沒人知道他救下了這座城市,沒人知道他是亞魔斷掌部落的首領。在到達那裡之後,他便是一張白紙。但起碼,他也再不用成天因為是亞魔而被別人誤會著生活下去。
兩個月來,鬼攸第一次下床,有些恍惚,腳下有些輕飄飄,似乎讓他無法找到踩在地面上的實感。他站起身,動作緩慢,宛如夢遊般走向窗邊。這是他這麼久以來,第一次照鏡子。他的雙腿粗短畸形,頭大得不合比例,前額突出,容貌醜陋,兩隻眼珠暴突,下巴上長著褐色的鬍鬚。他一皺眉,額頭上便現出許多深陷的凹痕。他一向很瘦,如今更彷彿已經被人煮幹了全身每一寸肌肉,體瘦如柴,一副硬骨架,而鏡中的那張臉簡直就像用燧石鑿出。他的頭髮經歷歲月和狂風摧殘,成了冬日大海的灰色,其間綴了幾朵白浪。當時在造烏船船艙內拚命進行破壞的時候,鬼攸受了幾乎致命的重傷,被削去了半個鼻子,留下了無法復原的疤。
侏儒,要好好努力啊!他望著鏡中的自己,這麼想道。起碼在他來到了永冬之地后,不能再混得像現在這樣了。他會讓人們都能尊敬自己,他會重新得到他們的尊重……然後,當他再回到這裡的時候,一個截然不同的鬼攸便會出現在昔日的那些嘲笑他的人們面前。
但是,我還有回來的那一天嗎?鬼攸質問鏡中的自己。
***
連日來,高燒不斷。韻美覺得自己就好像寄生於一匹野獸的體內,行走於白色荒原上。
有次她在睡夢中,一直都在向前走……然後,她迎面遇見了一個與自己一樣的人。那是一名青年。她不認得對方是誰,不記得他的臉,但是她卻覺得對方非常熟悉。和我完全一樣。隨即她明白過來,對方也是被改造成亞魔的人類。然而,在她的睡夢中,那名青年卻已經完全化身成亞魔,朝她撲來……黑暗,似乎想要將她撕裂,瘋狂地嘶吼著。
韻美醒來后,看見了一張不認識的臉。那張臉甚是醜陋,而對方身材高大,骨瘦如柴,活像一具骷髏。它是個亞魔。韻美心想。後來,她意識到自己是被這亞魔救下了,而對方後來也告訴了她自己的名字:黑鱗。
韻美記得當時她被那群士兵追殺,中彈,跌入了東江,又立刻被江水的激流捲走,之後便失去了知覺。當她再次睜開眼睛時,自己橫倒在江邊,腹部鮮血淋漓,然而她卻還活著。槍彈傷及到了她的肺葉,她趴在沙灘上苟延殘喘。然而,她卻還是要活下來……我必須活下去……那時,她的腦海中只有那麼一個念頭。她甚至都不知道支撐著自己活下去的信念是什麼。只是,單純地那麼想著,讓她有某種永不放棄的韌性……「種性強韌。」她想到了母親的這句話。
不過,韻美覺得,如果她再一個人在江邊拚命地死撐下去的話,恐怕最後依然會死。畢竟,她受到的是致命傷……而她現在能夠被救回來,已經是奇迹了。
但是,她口中噴吐著帶血的泡沫,趴在地上,一步一步艱難地向前爬行。前方沒有村莊,也沒有房屋,但她卻在那裡看到了希望。她要向前走。朝有光的地方走。而最後,她也終於遇見了這束拯救她的光……只是,對方卻是她一直以來都十分厭憎的亞魔。
黑鱗告訴她,在她被浪潮衝到江邊的時候,造烏船的暴亂剛好結束,而它也因為被突然出現的造烏組織的士兵追殺著逃到了這裡。根據它自己所說的情況,韻美知道它曾經是個亞魔叛軍的起義軍士兵——光是這一點,就足以讓韻美對它心存戒心。然而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韻美卻發現黑鱗並不如同她所認為的那樣是個危險的人物,相反,它很有善心——甚至比某些人類都要善良。在她重傷期間,是黑鱗護理了她的傷口,讓她度過了危險期。而後,她不斷陷入昏迷又醒來,高燒不斷,燒始終沒有退下,在這期間都是黑鱗一人在照顧著她。可以說,她這條命能被保住,多虧了黑鱗。
原本,當時韻美遭到組織的追殺,掉進江里,都以為自己已經死定了……然而,上天卻給予了她希望,讓她活了下來。即便在那之後她便高燒不退,頭腦昏沉,晝夜無邊,不過能保住自己這一命,她覺得也值了。
有時,她也偶爾會有清醒的時候。那時黑鱗便會給她喝上一碗粥,有時還會給她幾塊麵包。對於剛剛從重創中回復過來,現在不停發著高燒的韻美來說,即便是最簡單的白開水,也是最好的恩惠。開水如同最甜美的蜂蜜滋潤著她乾裂的雙唇,她總算是恢復了一些元氣。不過,她腹部的傷疤,以及胸口的那個槍口,至今都沒有癒合。流出來的血凝成了黑紫色的血痂,有時候她會用手指去摳,便能看見隱藏在傷口之下,她新長出來的嫩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