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衣警察》第一部分(16)
馬樹峰的眉頭皺得更緊,動作煩躁地點起一支煙,從會一開始,他幾乎是一支接一支地吸煙,他明顯地控制著自己的聲調,竭力平靜地說:「這幾年,我們也抓到了一兩個特務,但總是剛一發現就迫不及待地抓起來,缺乏必要的偵查過程。沒有偵查過程的反間諜工作當然又痛快又省事,可我們能從中得到什麼呢?敵人的情報意圖是什麼,使用什麼活動手法,聯繫人是誰?往往搞不清楚。」
「問題不能這麼看吧?這幾年,我們局在對敵鬥爭上的成績還是很大的嘛,怎麼能說什麼也沒得到呢?」甘向前針鋒相對的口氣使氣氛變得更加僵持起來。「我承認,搞公安我是新手,但是反特工作就是抓特務,就像我們過去打仗是為了消滅敵人一樣,這個淺顯道理是小孩子都懂得的。敵人派多少特務,我們就抓多少特務,抓一個就少一個,既打擊和震懾了敵人,也維護和發展了大好形勢,這難道不是很大的勝利么?」
馬樹峰消瘦的臉上浮起一絲若隱若現的苦笑。他偏過頭對紀真說:「不要光是我們兩個人開會嘛,老紀,你也談談看法。」
紀真從一開會就沒怎麼說話,這完全不是他過去的習慣,等馬樹峰問到了頭上,才勉為其難地向兩位局長望望,遲疑著說:「呃——如果從偵查工作的角度上看,目前還是以不捕為宜,對這個人確實需要觀察一下。但是……」他停頓了一會兒,似乎斟酌著下面的話。
「但是剛才甘代表的意見,呃,我想,也是很重要的。如果這個人真是個搞破壞的『行動手』,在我們市裡搞點兒什麼亂子,這個風險還是有的。要是由此影響了當前的運動,那就得不償失了。所以,究竟捕不捕,我還有點吃不準。」
從馬樹峰的臉色上,段興玉已經看出他對紀真一反常態的模稜兩可是不滿的。馬樹峰又把臉轉向自己,帶著疲倦的神情問道:「小段的看法呢?你是在第一線作戰的,說說你的看法吧。」
段興玉記得,他當時一點沒有猶豫,用不容誤解的口吻說道:「我看還是捕起來好。」
馬樹峰臉上微微現出了驚訝的表情,這是段興玉不難預料的。從道理上講,他當然贊同馬樹峰的主張。馬樹峰是建國以來第一代偵查工作的專家,而這會上論及的問題在偵查工作中又實在屬於初等常識,ABC,可這年頭就這樣,許許多多本來屬於常識的問題卻不斷地被人們爭論不休。「反特工作就是抓特務」,這在包括小孩子在內的外行人眼裡的確是想之當然的定義,其實真正的反特工作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在現代反間諜戰中,反間部門的主要任務,是設法了解敵方的情報要求和行動意圖,掌握敵人的活動手法,控制敵特組織及其陰謀活動,那種不管三七二十一,見一個抓一個的做法是最笨的,也是最要命的做法。常常除了一個活屍之外什麼也得不到。就比如說徐邦呈吧,他到南州市裡來到底是什麼任務?沒有偵查過程就很不容易搞得清楚。可段興玉也懂得,當一個簡單的問題又被人們重新鄭重地提出來加以討論的時候,問題就不再是簡單的了。這幾年,他雖然很少和局領導打交道,但由於局裡上下熟人遍布,所以對領導們之間的關係也常有預聞的機會。他知道,馬樹峰雖然在去年官復原職后,名義上是局裡的第一把手,可事無巨細,要是沒有甘向前這位軍代表的贊同和默許,都是絕難行通的。甘向前和市委第一書記劉亦得之間保持著極為密切的熱線聯繫,就是在局常委會上已經形成決議的事,他到劉亦得那裡一嘀咕,照樣可以推翻。一向,段興玉把一切從實效出發作為工作上的第一信條,時間已經不允許他們拉開架子爭論下去,而且有實權而又不怎麼內行的甘副局長偏偏又分管偵查工作,如果不把徐邦呈捕起來,那麼下一步工作還是要由他來抓。可想而知,他們這些做具體工作的幹部還不定要碰上多少叫人左右為難的命令呢,弄不好,這個案子就真要雞飛蛋打了。所以,段興玉當時的主導思想就是,先捕起來再說。
馬樹峰悶悶地抽了兩口煙,對他說:「捕,光是這麼一句話么?說說你的理由嘛。」
段興玉早就想好了,不慌不忙地說道:「捕起來,通過審訊,或許還可以得到些東西,如果不捕,那就全得靠外線跟蹤來控制了。外線處現在新手多,這幾年沒上過什麼要緊的案子,技術上粗得很,不是暴露了自己就是丟了敵人。所以我覺得這個案子全靠他們靠不住,沒跟兩個小時就給你暴露了,還不是照樣喪失跟蹤觀察的意義?萬一再給丟了梢,那就……」
「誰丟了梢誰負責嘛。」馬樹峰有些發火地說:「現在雖然不主張搞管卡壓,但工作不能不負責任,要是總這樣……」他大概習慣地想說「軟、懶、散」,幸好頓住了沒把這句不合時宜的話說出口:「要是總這樣馬虎,還怎麼搞偵查呢?」
屋裡沒有人響應他的激動,段興玉也沒有說下去。現在工作上普遍沒個章程,丟了梢拿個別偵查員是問也不合理,況且外線工作受場所、氣候、光照條件、技術水平和敵人測梢甩梢的能力等多種因素的限制,即便是在「文化大革命」以前,丟梢漏梢的現象也難免有所發生,而且從那一兩天外線處的表現看,段興玉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斷,靠他們不行!
表面上,他那次是贊成甘向前的,可甘向前卻沒有對他有絲毫滿意。在那次會議以後,幾次點著名地批他:「我可不贊成你把我們外線處的大好形勢說得一無是處。事實,什麼叫事實?恐怕是我們衡量事實好壞的眼光不同、標準不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