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衣警察》第三部分(54)
一家人面面相覷,王煥德說:「沒聽他說呀。」
「那你們有沒有發現,或者說感覺到他的右手有什麼毛病?」
沉悶了好一會兒,梅英第一個想起什麼來,說道:「那天他吃晚飯,好像……他好像是用匙子吃的,淑萍,你不是還說他越活越小來著嗎?」
「用哪只手拿匙,右手,還是左手?」
「哎喲,這可記不清了。」
淑萍一直靜靜地思索,突然,眼睛閃了一下,「對對,他的胳膊是有毛病,他那兩天說過他手痛,對我說過的!我問他怎麼了,是不是以前得過什麼病,他又老不愛說,我還說他來著,這又不是什麼不光彩的事,幹嗎不好意思呢。對了,那天我還勸他別去值班了,和別人換一換,他不聽,說是大星期六的,跟別人換班不合適,他這人就這麼認真。」
大福子的目光一直在馬三耀臉上探詢著,這時才插空進來問了一句:
「衛東……沒什麼問題吧?」
馬三耀沒有回答他,自顧在屋裡踱了兩步,站定,問道:「他的東西,我們可以看看嗎?」
「可以,當然可以。」王煥德以一家之主的身份當即說。
馬三耀先看了那個小書架,信手翻了翻,又看了杜衛東的柜子和桌子的抽屜。一邊看,一邊問一些杜衛東日常的起居習慣和死前的言行之類,最後他從床腿的里側順手拾起一隻白色的帆布包,問道:
「這也是他的?還挺沉。」
「是他做木匠活兒的工具兜。」淑萍說。
馬三耀扒著兜子往裡看了看,伸手進去,嘩啦嘩啦一陣鐵器撞擊的聲響,他從裡面拿出一個小本子來,粗略地翻看著。
「寫的什麼?」周志明問。
「沒什麼,凈是些傢具圖樣,哎,這兒還夾著張紙……好像是封信。」
馬三耀從小本子里抖出一張皺皺巴巴的紙來,展開來看了一遍,向淑萍問道:「誰的信?」淑萍看了一眼,搖搖頭,馬三耀又遞給志明,「不知道誰的信啊,我看是個草稿,勾得亂七八糟的,肯定不是他寫的,他寫不出這種水平的字來,我知道。」
周志明接過那張紙,一行熟悉的字把他的視覺猛地擊了一下,他全身的血液都在這一擊之下怦然竄到腦門上來了,這就是那封信!那封他們全力以赴在搜尋的信!
馮漢章先生台鑒:
你寄來的錢……
他的手抖起來,全身抖起來,不知是興奮、是狂喜,還是恐懼、是驚駭!
他認識這筆跡,這潦草卻未加偽裝的筆跡!
施肖萌掮著沉甸甸的書包,走進寧靜的閱覽室。行將西落的太陽,在這間軒敞的大房間里灑下一片燦爛的金暉,明亮堂皇的視覺效果和暖融融的書卷的香氣,使她晦暗的胸襟稍稍寬展了一些。
她為自己找了一把略高一些的靠背椅,盡量舒適地坐下來。這幾天,來這兒看書的學生寥寥落落,似乎大家都在忙著為逃避去外地分校的命運而奔走活動。她要不是中午剛從王副校長那裡得到了可靠的內部消息,又何嘗能夠如此安逸地來這裡看書呢?
還有幾天就要放寒假了,放假前就要公布去分校的學生名單,最近一段時間,無論是在教室、宿舍還是在操場、食堂,這件事都作為中心話題被人們用各種猜測、判斷和展望翻來覆去地咀嚼著。要去六百人,佔全校學生總數的四分之一,幾乎每個人都面臨著被——用某些同學的話說——發配「遠惡軍州」的可能。前天,中文系十八個黨團員聯名向校黨委遞了公開信,主動要求去分校草創,隨後,西語系立即有人起而響應,而在他們法律系,卻還沒有湧現出這類拔萃人物。當她在食堂門口看到那封赫然貼在牆上的公開信時,胸口也曾盪過一股熱流,對於這些自告奮勇的同學,她從心裡是敬佩的,因為這畢竟不是假好漢的一時狂熱,而是對自己終身前途的一個小小的選擇,她真恨不得也登高振臂,「算我一個!」把自己的名字填在上面,與那十八勇士為伍做伴去。然而卻實在沒有這個勇氣,她要是真那麼幹了,也許才真是屬於一時狂熱呢。她想好了,聽天由命吧,讓她去,她就去,讓她留,她也不那麼左,好像只有到分校才算響應黨的號召似的。
於是在昨天全班的大會上,她只是和大多數同學一樣,謹慎而簡短地表了一個願意服從組織分配的態。等散了會,立即有人對她說:「你還怕什麼?你有你老頭兒……」雖然是熟人玩笑,但說得這麼直白,頗有些讓人下不來台,她當即就惱羞成怒地搶白了一句:「你可以監督呀,我要是托家裡走了後門,你告到紀委去,叫我退學都行。」
王副校長在今天中午透給她的消息中,特別提到了《南大學報》已經內定由她擔任法律組的學生編輯一事,顯然,她的留校有一大半是出於這一緣故。她的心情也由此而安定下來,這樣見了誰都可以說得出口了,她留是留得無愧的。
陽光在眼前的桌面上鍍了一層柔和的金色,使人賞心悅目。《學報》怎麼看中她了呢?大概,一是因為盧援朝案件的勝訴,使她小小地轟動了一下;二是她的那篇「摒棄人治,實行法治」的文章,《學報》取其鮮明,是準備刊用的。這兩件事似乎和眼前這片金色的陽光一樣,預示著自己在事業上的未來。比起大多數同學來,她應該算一個早發的幸運兒了。一想到自己的文章將第一次被鉛字刊出,她心裡便蕩漾起一種難以形容的興奮和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