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衣警察》第一部分(20)
虹虹回來了,他的思緒中斷下來。盧援朝今天戴了副不很深的眼鏡,顯得老氣些。兩年多了,他一直搞不清他和虹虹是同歲還是比她大一歲。作為一個在「文革」初走進外語學院大門的掛牌大學生,這十年來要不是靠自學,怕是連ABC都念不準呢。個人有個人對生活的態度,盧援朝看來是個不大關心政治的人,對當前的運動沒興趣倒還猶可,可居然連馬克思主義的來源和組成部分這樣基本的知識都不知道,雖說現在不少工人家庭出身的青年都這樣,但畢竟也不是個優點吧。
周志明是最後一個到的,這孩子每次都先要向他和宋凡問候幾句禮貌的套話,為此常惹得虹虹背後譏笑,說他沾了一身市民俗氣。其實,這也是虹虹的古怪之一端吧。
大家圍著桌子入了座。這張又大又難看的舊桌子,幾乎佔去這間屋子五分之一的空間。桌上很豐富,除了薑汁肘子、松花蛋之外,還有肉片土豆、雞蛋韭菜、肉炒胡蘿蔔絲。透過從砂鍋里升上去的片片熱氣,他的目光從大家笑意融融的臉上掃過,那個悲涼的嘆息又在心中滾動了一下。
「唉,妻子、兒女、小康之家、蟄居生活,如此了卻殘生,也算是種『善終』了吧。」
「萌萌,有酒嗎?這麼好的菜不喝一點兒豈不太可惜了。」江一明的聲音把他的注意力又吸引過去。
「還有一瓶啤酒,我姐姐喝的。」
「拿出來,啤酒也行。」
除了他之外,每個人的面前添了一個斟著鮮黃酒汁的小杯子。江一明端起杯子,先沖他說了一句:「萬雲還是不破戒嗎?」又對孩子們說:「來,祝你們,啊,早一點兒……哈哈。」
大家端起杯子來,笑著正要喝,宋凡說:「你們也不祝祝江伯伯嗎?」
萌萌把杯子往前一伸:「祝江伯伯身體健康。」
虹虹也伸過杯子:「永遠健康,永遠健康!」連宋凡都跟著笑起來。
江一明停住笑,用手在剛剛白起來的鬍子上抹了抹,說:「這句話現在倒成了絕響了,再聽起來,真覺得好笑,可當初天天喊的時候,八億人有幾個不是誠心誠意?八億人啊!」
的確,一明的話是不錯的,可施萬雲聽了總覺得不舒服,好像有點兒什麼不對勁兒。哪兒不對勁兒呢?也許是自己太過正統了吧。
他把目光又移到孩子們身上,虹虹就是在吃飯的時候,也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樣子,別看她當了幾年「黑五類」,可幹部子弟那種優越感仍然是根深蒂固的,聲音動作,都還是那麼張揚,這使得坐在她身邊的盧援朝更顯出沉默寡言來。他搞不清像盧援朝這種一帆風順的青年,何以總是這麼一副心事重重、老氣橫秋的神情。萌萌呢,每當周志明一來,就照例要拘謹些,老實些,莊重些,當然,那是一種樂滋滋的拘謹、老實、莊重。而周志明似乎比她還要老實,端坐著,靦靦腆腆、巴巴結結的,菜也不多吃。施萬雲不由用手指指砂鍋,對那小夥子說:
「來,你不要客氣,這都是我家裡人,這位是我三十年代的老同學,941廠的總工程師,你們見過面的。」
「見過。」江一明用他那種老知識分子特有的禮貌微欠了一下身。
「見過好幾次了。」小夥子也慌忙欠了一下身。
「你和他也早就熟悉了吧,」施萬雲又指指盧援朝,說,「肖萌姐姐的朋友,也在941廠工作。」
盧援朝難得地笑了一下,「那天,他撞了小萌,我正在那兒呢,我還差點兒跟他吵起來。」
盧援朝是個典型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對任何糾紛都是退避三舍的,施萬雲想象不出來他會在外邊和誰吵架,果然,虹虹跳出來揭他的底了。
「你這書獃子也會吵架嗎?」她的插話又引起一片笑聲。「真的,真到了外面,他還不如我能吵呢。我現在最能吵架,看什麼都不順眼,都想吵一通才解氣。爸爸幹了一輩子革命,到現在連個房子都不給解決,真是……」
看,她又扯到這兒來了,施萬雲唯恐她又要借題發揮,來一通牢騷,忙把話引開,他對那小夥子問:「聽說你去了湘西?對湘西感覺怎麼樣?」
「很好,那地方風景特別美。」
「湘西的確很美,五十年代我去過一次。」江一明很快搶去了這個話題,「那是種樸實的,天然去雕飾的美。之所以名不見經傳,我看是由於偏處一隅,不為外人所知的緣故。哎,你不要客氣,吃菜呀。」他也像主人似的招呼周志明。
「來,」盧援朝在周志明碗里夾了一些雞蛋韭菜,他今天彷彿格外活躍了些,笑著對周志明說:「你是搞公安的,多吃一些韭菜有助於提高邏輯思維的能力。」
「哦?」江一明笑道,「這是什麼奇談怪論?」
「前幾天我在廠資料室看了本外國雜誌,上面有篇文章介紹了挪威學者阿拉弗·林德里特列姆關於蔬菜對人的某些影響的研究情況。這位學者認為,胡蘿蔔和菠菜容易引起憂鬱;土豆使人安寧,還有……」
「還有什麼,你說說我適合多吃什麼?」虹虹挑釁般地問。
「你應該多吃萵苣,可惜現在沒有。萵苣可以幫助提高音樂才能。」
「虹虹現在還常練聲嗎?」江一明問。
宋凡替女兒說道:「有時候到公園去練練,家裡沒法兒大聲練,左右鄰居要罵的。要我說,練了半天有什麼用呢?上星期市歌劇院一個熟人給她聽了聽嗓子,說不錯。可不錯又能怎麼樣,現在的事還不就是這樣,你就是比郭蘭英唱得好,沒門路照樣進不了歌劇院。哎,虹虹,那天劉老師聽了唱怎麼說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