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衣警察》第一部分(4)
「得得得,」鄭大媽翻著眼睛說,「都像你們廠的人那麼缺德,咱們國家早變修了。」
大福子不理他媽,沖著目瞪口呆的志明說:「要想消了這一災,也有轍,你呀,趁早提上個點心盒、水果簍,三天兩頭勤去著點,你看得勤點兒,她就好得快點兒,就這麼回事。」
第二天,他真的買了些高價蘋果,去了。可他心裡也說不清,他跑到萌萌家來,除了大福子那個歪主意的作用外,是不是還有點別的因素。
他那回是第一次見到施伯伯、宋阿姨、季虹,還有季虹的男朋友盧援朝;也是第一次留心潛意地看了看萌萌的家。憑著一個偵查員特有的觀察力,他幾乎是一眼就猜出了這個家庭的身份。
施家是住在神農街頭條深處的一個大雜院里的,院子很臟。大概因為家家都習慣把髒水潑在門前,所以院內的地上,似乎永遠是濕漉漉的。萌萌家是一個裡外套間。屋裡東西挺多,幾乎沒有給人留出一點可以轉腰的地方,除了那一對實際上已經崩了簧的小沙發還像點樣之外,差不多全是破爛傢具。牆壁儘管剛剛刷了灰,可仍然遮不住土舊寒酸的色質。牆上空空的,只掛了一張**的彩色畫像和一張周總理的黑白照片,照片的鏡框上垂著剛剛披起來的一尺黑紗。
施伯伯的年齡大概和父親差不離,臉上表情不多,卻很有氣度。他原以為施伯伯是大學教授一類的老知識分子,但很快又發覺不像,在施伯伯的聲貌中所顯露出來的那種嚴肅氣派,是純粹知識分子所不具有的。他從小就住在爸爸工作的南州大學里,早見熟了那些個學究氣的教授們。
宋阿姨看不出多大歲數來,樣子不老,卻有了絲絲銀髮,身體瘦瘦的,像是很弱;季虹呢,穿一身勞動布工作服,長得沒肖萌好看,可也是個大家閨秀的氣質。
他猜得不錯,這是個走資派的家,而且是一個還沒有安排工作的走資派。
去萌萌家的一個星期之後,他又接她去醫院複查了一次。那天萌萌帶了一本書頁已經發黃的《普希金詩選》,說是要在候診的時間看,結果,那天他們之間的主要話題就是普希金了。他一向是偏愛中國的古典小說的,《三國》啦,《水滸》啦,都喜歡看,而對普希金之類卻所知不多。可他挺樂意聽萌萌給他講,他的興趣鼓勵著萌萌幾乎把她知道的所有關於普希金的知識一股腦傾倒出來了,什麼《葉甫蓋尼·奧涅金》啦,《甲必丹之女》啦,《鮑利斯·戈都諾夫》啦,還有別林斯基、萊蒙托夫他們對普希金如何如何評價啦,她一邊講,一邊還要加上許多自己的評價:「普希金是最富於同情心的,同情弱者。他那部有名的詩《致西伯利亞書》,知道嗎?就是交給一個罪人的妻子帶給那些囚徒們的。」
最後,萌萌自己也笑了,「你看,我簡直是在講演了,我今天講話太多啦,你早煩了吧?」
「沒有,你挺有口才的。」他說,「真的。」
萌萌略帶難為情地說:「你不知道,我中學畢業四年了,老是一個人在家呆著,同學們都有了工作,彼此都不太來往了。我媽媽管我可嚴呢,不許我出去跑,我沒有夥伴,悶死了,你不知道我多想和咱們這樣的年輕人說說話呀。」
他帶點詼諧地笑笑,「你是『養在深閨人未識』啊,今天我可見識了,你講得真不錯,能吸引人。」
萌萌笑了,他看出來,那是一種感激的笑。
臨分手,萌萌乾脆把那本詩選借給他了,讓他看完後到她家去還。但剛剛過了兩天,她就性急地打來電話,問他是否已經看完。這本書,簡直就成了他們聯繫的媒介,或者說,成了他們聯繫的借口了。他雖然至今也沒有把書還給她,卻早已成了這個「衰微」之家的常客,並且很快就同這個家庭的所有成員以及這家裡屈指可數的那幾個朋友混熟了。常來這裡串門的,除了季虹的男朋友盧援朝以外,還有施伯伯的老友,941廠「靠邊站」的總工程師江一明;941廠的團委書記安成,都是些很好相處的人。他對這個家裡的氣氛和規矩幾乎是無師自通的,這大概是他和他們的某些相似經歷所使然吧。儘管在表面上看,他的條件比萌萌好得多,萌萌一家四口,真正在職工作的,只有在941廠當倉庫保管員的季虹一個人。而他,是公安幹部,父親又是南州大學的革委會副主任,雖然在其位而不能謀其政,但讓人看起來,畢竟是個「結合幹部」,算是改悔了的走資派吧。
他和萌萌繼續往前走去,好像是為了消除剛才的那場窘迫,萌萌主動扯起一個話頭來。
「你們單位那個女的,我看對你挺不錯的。」
「你說誰?嚴君?」
「你出差去湘西前,不是托她打電話來告訴我一聲嗎,她沒打電話,倒專門來了一趟。」
他的心又咚咚跳起來,幾乎揣摩不出萌萌這話是隨口無意還是另有用心。他低頭說了一句:「嚴君呀,我們科里的內勤,大家出差在外,私人的事一般都托她代辦。」停了一下,他又補上一句:「我們組的小陸看上她了,還托我做媒呢。」他不知道後面這句話,是不是又一個「此地無銀三百兩」。
嚴君跟與周志明同組的小陸,都是一年前從南州大學畢業分配來的工農兵大學生。她高高的身量,人很漂亮,一到處里,立即引起了一幫年輕幹部的注目,背地裡稱之為「五處之花」。其實在周志明看來,就算是花,也是一棵刺梅。嚴君生就了一副假小子脾氣,為人硬朗爽利。他和嚴君雖在一個屋子辦公,私交原也不深,可是最近幾個月,他暗暗發覺情況有點不對,嚴君總是在想法接近他,顧盼之間,一顰一笑,似乎都有些異樣,她該不會生了那方面的念想吧?不會不會,處里想追她的人多了,可是情形又確實有點不對,不然,那天他給小陸提媒,她怎麼會有那樣的反應呢?她居然哭了,在這以前,他一直以為嚴君是一個不知哭為何物的女孩子。還有,她跑到萌萌家來這件事,也是有些古怪的,本來一個電話就可以解決了的事情,何苦疲於奔命地跑一趟呢?他從湘西回來的那天晚上,嚴君故意磨磨蹭蹭不回家,他心裡也是有些感覺的,難道她就為了等大家都走光了,她向他說那番話嗎?她當時的態度是那麼鄭重,使得他也莫名其妙地鄭重起來了。